跟往常一样,当龚众摸黑起床的时候,竹花也麻利地跟着起来了。但跟往常不同的是:他们没说那些常常必说的玩笑话;也没有亲昵地喊什么“我勤快的好婆娘口也”、“我能干的好队长口也”;更没有欢快地哼花鼓戏《刘海砍樵》中的对唱:“胡大姐我的妻罗嗬哟——”“刘海哥我的夫罗嗬哟!”。竹花也没像往常那样,一落床脚就忙着生火烧水,放鸡喂猪。而是忙着抱起熟睡的宝宝,灵脚巧手地给他换衣服。龚众也没有火烧火燎地出去吹哨子。他在房里磨磨蹭蹭,一会理理缠在腰间的汗巾,一会抚弄抚弄手上的棕丝斗笠。他在等待时机跟老婆搭话。
昨夜散工回家,已是夜半时分。屋里黑灯瞎火,老婆、孩子也都沉入甜蜜的睡梦。他摸黑进屋,到厨房里揭开水锅盖,伸手一探,一丝甜甜的暖意直灌心头:哟,竹花给烧好了冲凉热水了哩。还是自己的老婆好呀!本来,他在田里就拿定主意,回来好好跟竹花谈谈,动员她明天一定出工。临走到床边时,他改变了主意,决心不惊醒她的瞌睡,让她睡个安逸觉,天大的事,也等明天早晨再说。
正低头给宝宝换衣的竹花,却没有丝毫意思要理睬他。他心里十分急。他急着要去吹出工哨子,又急着有话要跟她说。便搭讪道:
“竹花!——”
“喊什么,”她急切地打断他。“不认得?”
“你听我一句话。……”
“我忙,有话以后讲。”说着,她抱了宝宝,“咣”的一声开开门,走出去了。
待龚众紧跟去时,竹花的身影已迅急投入朦胧的晨光中。
“竹花——”龚众紧追着喊。
她像根本没听见,走得更快了。
“她莫非是回娘家去?”他在脑子里这样猜测。心里不由一阵紧张:她还在生气,使气回娘家了!她这么一走,他对妇女们许下的诺言就落空了。妇女们会怎样看他呢?一定会痛骂他,骂他是狡猾鬼,假充跟老婆吵架,实际上是唆使老婆回娘家去躲避“双抢”劳动。这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放呀?他不能让别人说闲话,一定要挽留住她。他小跑着,一边轻声地喊:
“竹花,你转来,你转来嘛!”
她仍然没理他,仍在小跑着。
“竹花,你转来听我把话说清楚嘛。”他仍然这么央求着。
她却站住了,轻声而严厉地说:“你莫追了好不好,像什么样子!”
“我有话跟你说嘛!”他这么说着,真的站住了。
“哎呀呀,我当谁,是众伢子呀!”晨雾中,送过一位拾粪老人笑呵呵的话声。“你两口子有味道,有话不在屋里坐着说,大清早跑到田坳上来追着说,学城里人逛公园是不是?真会寻快活!”
这番话直说得龚众满脸发烧,幸亏浓重的雾气的遮掩,不然他真不知会羞成什么样子哩。但他更为竹花担心,担心她会羞得无地自容。他正想安慰她几句。她却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茂密的凤凰竹丛中了。
他不好意思再追了,一边往回走,一边后悔地想:
“是我把她气走的。她不肯转来了,追上也拖她不回来了。”
他很了解竹花的脾气。她是温顺的,又是倔强的。别看她平时轻言细语,笑模笑样,使起牛脾气来,十根牛綯也休想牵她转来。他心乱如麻,自己的老婆还没来得及管好,又要经心经意去管队里的生产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将纷乱的家事掷在一边,一路吹着出工哨子朝秧田走去。“口瞿口瞿”的哨声缭绕在晨空中,如往常一样,急促而响亮,只是少了那粗犷的“出早工罗”的呼喊声。他的确有点心虚:连自己的老婆都没催来,还好意思催别人?
其实,竹花并没回娘家。她是去李家大婶屋里,把宝宝托给李家大婶带,同时请她照看家。
昨夜,龚众收工回来的时候,她并没睡着,光着眼睛躺在床上。她体恤男人的辛劳。这么顶着火毒日头累了一天,又披着露水做夜工,能不累么?莫说是血肉之躯,就是一砣铁,也会磨蚀去。她应该顺着他,关心他,不应惹他生气。但她又象所有傲性女人一样,容不得男人在自己面前耍威风,更不肯明言明语向男人认低。她在暗暗跟男人较量:看谁硬过谁!男人摸黑进了屋,悄悄关门,悄悄冲凉,悄悄捞开帐子上床。她等待着的冲突场面并没出现。这位傲性的男子,并没带着男子汉的火气质问她,向她发出“明天给我出工”的命令。如果那样,她会翻身下床,大吵大闹,闹他一个屋顶朝天;吵他一个鸡犬不宁!他那样不发肝火、默声默气躺在床边,反叫她感到太平淡、太寂寞、太不安了。她假装翻身,有意地蹬了他一脚。他竟不觉痛,连哼都没哼一声,还将身子向外挪了挪。多好的男人啊!她感动了:人家一个刚性男子,压住了点火便着的脾气,自己为什么不能温存一点、谦让一下呢?她在心里谴责自己,责怪自己太不体贴男人。人家当队长,管着全队百多人的油盐柴米大事,要劳力,还要劳神,作老婆的理应帮他,护他。他提出要自己出工,一定是遇到什么作难的事,为了他在人前有脸有面,就应该爽爽快快答应。出工也没什么可怕,不过晒点累点。在公社中学读书时,不也搞过支农劳动吗?又不是抽筋剥皮的事,要什么紧!……这么想着,她心里暗暗拿定主意:明天一早出工去!不用你龚众喊,不用你龚众催。我去是我自己要去,不是你当队长的催我去。
把宝宝安置好了,竹花连家也没回,便踩着露珠晶莹的田埂,径直朝田垅走去。
天边已抹了彩霞,映在绿泱泱的水田里,反射着灿烂的光波;时不时有青蛙朝田里蹦,敲着清脆的鼓点;几只长脚白鹭,在田中悠闲寻觅鱼虾……这一切如诗如画,叫竹花感到新鲜而有趣。她觉得出工是一件挺愉快的事,后悔自己以往没有去享受这种愉快。
走着走着,她心里又掠过一丝迟疑,微微颤动着不安:她对这田垅太陌生了。她只听龚众说有个妇女插秧组,却不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劳动。如果找不到地方,会被人家笑话的。真凑巧,她正想找个人作伴,就听到有人在喊她:
“竹花嫂!”
“啊,腊妹!”竹花高兴得跳了起来。“巧得很,我正想寻个伴,就碰上你了。”
腊妹飞一般从坡坳上奔过来,说:“我老远看到田埂上走着个人,一步一步如同风摆柳,几好看哟。我猜准是你,果然不错。竹花嫂,你真早呀!”
竹花亲昵地搂着腊妹浑圆的肩膀,说:“跟你们一块出工嘛,不早还行!”
“啊,”腊妹激动地挽着竹花细软的腰。“嫂子,你真好,这下看谁还敢讲众哥哥的闲话。”
她两个偎依着走着。从腊妹富有弹性的肌肤中,竹花感觉到有股青春的激流在搏动。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她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脱口笑道:
“只怕真正好的不是嫂子,还是你的众哥哥!”
“嫂子!”腊妹的心紧缩了一下,那只有力的手臂将竹花的腰挽得更紧了。她将热烘烘的脸贴在竹花耳畔,轻轻说道:“众哥哥好,嫂子也好!”
竹花心头一热,也将腊妹搂得更紧。她后悔刚才不该讲那话。从她来到龚家,腊妹一直是她家的常客。在亲密的接触中,她看出了腊妹对龚众爱得很深。她能理解,他俩自小吃一锅饭,在一个檐口下长大,青梅竹马,干兄干妹,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童贞纯真的爱,能不升华,能不演变吗?她也明白,像这种自然而然萌发于心的爱,是真挚而深沉的,摆不脱,忘不了,真正铭刻于心。她也深信,在龚众眼中,腊妹始终是可亲可爱的妹妹,他对腊妹的内心深情并不理解。有一次,她跟他玩笑地说:“若不是舞那场龙灯,你娶的肯定是腊妹——”他听罢大为光火,严厉地说:“你怎么也讲这样的话?腊妹是我的干妹妹,跟我像骨肉同胞一样亲!”她没计较他的态度,反觉得他单纯得可爱,便笑着用指头敲着他的额头说:“还干妹妹、骨肉亲哩,我说你是个大木砣!”把个龚众说得眼珠子直翻白,红着脸儿说不出话来。其实,竹花也是把腊妹当亲妹妹看待的,跟她不分彼此,从不存什么小心眼。真是女大十八变呀,她细细瞅着这位与她搂肩挽腰走着的腊妹,觉得她越长越标致、越逗爱了。那明亮的眼、高挺的胸、健壮的肌肤,洋溢着青春的魅力。竹花不免想道,是呀,腊妹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到了该有个爱的归宿的年纪了。可这死妹子无声无息的,没一点动静,是怎么回事呢?她忍不住凑在她耳边悄悄问道:
“妹子,嫂子问你句话。”
“当问的吗?”聪明的腊妹,敏感到了竹花要问什么,顽皮地这么说。
“自然是当问的呀,嫂子还会害你不成?”
“当问的你就说,我听着哩。”腊妹故意将耳朵贴到竹花脸边,做出认真听的样子。
竹花用手轻轻揪了一下她的耳朵,然后悄悄说:“你呀,你该成家了——”
这话还没落音,就被腊妹在腰上捏了一把,痛得她“哎哟”一声尖叫。然后又说:
“嫂子是跟你说正经话,你别害羞,照直说:是要自己相呢,还是托嫂子帮忙?”
腊妹生气地推开她的手,说:“嫂子真坏!”接着又把她搂紧,重重叹了口气,自语般地说:“今生今世我都不想了!”
竹花一怔,没想到腊妹竟说出这样的话,她很感不安,劝慰道:
“傻妹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出这种话呢?你千万不要为成分的事伤心呀!莫说大家都知道你是清清白白的贫农子女,就算是真的成分高,也不能不成家呀!”
“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腊妹昂起头,傲气地说:“我根本没把什么成分放在心角角里。”
“那是为什么?”
腊妹转过脸来,深情看着竹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她突然又将头埋下去,说道:“嫂子,你莫问了吧!”
竹花完全明白了。从腊妹深情而包含复杂表情的眼光里,她看懂了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象众哥哥这样的男子汉了!”她不由一阵颤栗,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威胁。但她是理解腊妹的。她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她想说点什么,也觉得此时此刻需要说点什么,但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便把腊妹的肩搂得更紧。但腊妹却把她推开,说:
“你走你的,别和我走在一起,免得别人说你没跟我划清界线!”
竹花没有理睬这些话,又拖过腊妹的手,紧紧挽着,说:
“怕什么!你是我和龚众的好妹妹,怎能分彼此?”
此刻,在不远处的白水田边,一群妇女正团团围住龚众“兴师问罪”:
“众伢子,你说话算数不算数?”
“队长娘子呢?怎么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走,姐妹们,我们也回家抱娃娃去!队长娘子带好样,我们晓得学。”
“要得,我们就学队长娘子!”
俗话说:三个婆娘唱台戏。田边有二十多个婆娘,该有多少台戏?那一片吵吵嚷嚷之声,震得龚众两个耳膜发麻。这个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汉,在妇女群的重围中,一筹莫展,毫无作为。他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解释吧,劝说吧,这满塘蛤蟆叫,哪有容他叫的机会?僵持是不可能的,事态正在发展。在几个辣厉婆的鼓动和带动下,真有些人要走了,要回去抱娃娃去了。龚众心急如焚。妇女劳力是插田战斗的生力军,她们一走,就很难说会拖到哪个牛年马月才能完成任务!他正着急哩,突然听到腊妹的喊声:
“你们看,竹花嫂不是来了吗?”
龚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然而,他却分分明明地看到,在那绿色田埂上,娉娉婷婷走来一个婀娜身影,那确实是她,是那个他亲眼看到抱着宝宝回娘家去了的她。怪,她居然来了,来出工了。他心里好不高兴,抑制不住地喊道:
“竹花!”
竹花没理他。她笑微微地走进惊异不已的妇女群中,用亲婉的眼神,跟每一张面孔打招呼,亲热地说道:
“跟婶子、嫂子们学工夫来了!”
妇女们变得愉快而活跃了,一齐用羡慕的眼光打量这位漂亮的同胞。吵嚷的不吵嚷了,要走的也不走了。都嘻嘻哈哈围着竹花,说个没完没了,倒把龚众凉在一边了。
“你真的来了,来出工了?”有人还不太相信,疑惑地问。
竹花笑微微地点头回道:“来向大伙学田里工夫来了。”
听竹花说得这么诚恳,见竹花人长得这么可爱可亲,有些人的糍粑心肠发酸发软,有点后悔跟她攀比,逼队长要她出工了。有的甚至劝她回去:
“你带着嫩人,日头又这么毒,何必来吃这个苦头呢?”
竹花轻轻说道:“这有什么,婶婶、嫂子们不怕晒,我也晒得;婶婶、嫂子们不怕苦,我也苦得!”
这些话说得大伙心里甜甜的,都高兴地说“今天来了个漂亮人,也要插一天漂亮秧!”
有的还高兴地夸龚众:“我们队长真行,说到做到,真的把老婆打发来出工了。”
有的则热情赞扬竹花:“还是队长娘子贤惠,队长怎么指挥怎么做。”
夹在妇女流之中的误春牛,这时也得意洋洋地叫喊道:“当然呐,男子汉,大丈夫,哪个做老婆的敢不听男人的!”
龚众本来对竹花的到来异常高兴,不仅因为她替他挽回了面子,维护了威信;而且因为她在实际上支持了生产。但误春牛这一叫喊使他大感败坏胃口,觉得会伤害竹花的自尊心。便很不高兴地说:
“你这号站在堤岸上鼓气的角色,也算大丈夫?”
那号称“黄牛婆”的妇女一掌将误春牛推在水田里,笑着说:“要充大丈夫,就到田里充去。”
误春牛溅得满身是泥,陷在稀泥田里的狼狈模样,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龚众惦记着生产,怕大伙闹过份了,忙喊道:“大家插田吧,莫光顾笑了!我给你们挑秧去。”
妇女们这才纷纷高挽裤脚下了田。这时,一位大嫂指着竹花惊喊道:
“哎呀,好白嫩的脚巴子!”
这一声叫喊,把十几双惊异的眼睛一齐射向竹花从没见过天日的白净、浑圆的腿肚上了。
立时,水田里响起夹七杂八的议论声:
“啧啧,活像膏油塑起的。”
“竹花呀竹花,你这么好的水色,应该是去县城戏台子上唱戏的料子呀!”
“……”
“误春牛,你的眼睛不在秧上,尽朝哪里瞟?”
随着这声喝斥,“啪”地一扎秧打在误春牛身边,溅了他一脸泥水,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他怨天尤人地嚷道:
“噫噫,难道只准你们盯着看,就不准我看一眼。”
一位大嫂厉声喝道:“正是,就是不准你这滴口水的男人看。”
竹花满脸羞得通红。在农村里,白腿巴子是没有参加过劳动的象征,是不能像黑腿巴子那样值得炫耀的。虽说大伙的惊异是出于好奇,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她总有一种不如别人的感觉。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干什么都不愿落在人后。她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要专心专意发狠插,用插秧的实际成绩来挽回自己腿巴子给人的的不好印象。
插秧本是手面上的工夫,并没有什么奥秘绝招。竹花心灵手巧,自然学来不难,插了一阵之后,也就熟练了,插得既快且匀。经她插了的地段,清水之中漾着密麻麻的绿点,横看成行,竖看也成行,斜看还是成行,如同细工衲出的袜底,很得大伙的赞扬。这使竹花感到很高兴,觉得下田做工挺快活,挺新鲜,挺有味,比闷在屋里强多了。
特别是收早工那阵的笑闹,更给竹花留下了极愉快,极深刻的印象。
其时雾气已散,阳光初照,露水正消,凉气仍旧。一朝早的劳作,对这群身体健壮、精力旺盛的妇女来说,消除了睡眠未足的倦意,正焕发了浑身的干劲。她们在放下手中的秧苗,准备投入更紧张的锅台劳动之前,仍然不放过尽情嬉戏、笑闹的机会。
“哎呀,插了一朝早田,竹花身上没一个泥点子,哪像插过田的样子?”一位大嫂大声宣布自己的新发现。
“啧啧,真的呀,她那一身好干净呀!”有人这么附和。
于是,田埂之上又热闹起来,响起了一片惊讶、叫嚷之声:
“真怪,怎么泥巴就不沾她的身!”
“我硬做不到,怎么经心也不行,一下田就会沾一身泥。”
“竹花呀竹花,莫非你这是天生的灵性?”
那号称“黄牛婆”的嫂子更是愤愤然的嚷道:“我们满身是泥,她身上一个泥星子都没有,这不公平,应该给她身上也糊点!”
这话没使竹花心慌,倒把腊妹吓慌了手脚。她深知“黄牛婆”粗手粗脚,爱吵爱闹,说得出,做得到。她正要去护竹花时,却已晚了,“黄牛婆”早从水田里抓了一手田泥,在竹花身上、腿上胡乱涂抹,立时,竹花也变成一个泥人了。
田野里立时荡起了纵情的欢笑声。
腊妹焦急地嚷道:“人家爱干净撩你们什么了?看,把人家弄成什么样子了!”
竹花却说:“腊妹,别说了,身上弄点泥要什么紧!”
众人的笑闹,她的确一点也不恼,反使她感受到劳动的愉快,集体的温暖。
待到早饭之后重新出工时,这种新鲜、愉快感就被烈日烤炙得无影无踪了。如火的日光,烧烤着大地。竹花头上那个小棕丝斗笠,仅能遮住头部。她的背、腿、手臂,全都曝晒着。露在衣服外面白生生的皮肤,被晒得血红,如同被火烙了一般,汗水渗在上面,火辣辣的燥痛。风是热的,田水也是热的,闷人的热气蒸得她头昏心恶。她的插秧速度明显放慢了,腰腿疼痛的感觉明显增强了。为了减轻手臂、腿部晒伤部分的疼痛,她不得不时时停下来,用手浇点田水淋在上面,湿润湿润,舒坦舒坦。她又一次这么做的时候,突然耳畔响起了关切的声音:
“竹花,怎么你也在吃这个苦呀!”
这声音轻轻的,很温柔,语调拖得很长,叫人听来,总觉得有点冷潮的味儿。
竹花一听就明白是春宝的声音。她没吱声,也没抬头。她不喜欢怜悯,更不愿让自己不喜欢的人看自己的狼狈相。她一咬牙,把身上的疼痛丢在脑后,又闷声不响插着。
春宝好像丝毫也没感觉到竹花态度的冷淡。他仍然背着双手,笑模笑样地站在田埂上,神情专注地欣赏着竹花插秧的优美姿势。
竹花极讨厌他那贪婪的眼光,只想快点躲开,便越插越快,很快便插到对面田埂边了。
春宝装作检查插秧质量的样子,沿着田埂,又绕到竹花面前来了。他无话寻话说:
“龚众呢?龚众到哪里去了?”
竹花只当没听见,仍然低头插秧。
一位大嫂笑着问:“大队长,你是要找我们龚队长?”
春宝也只当没听见,只顾自己说自己的:
“我要好好批评批评他。他怎么搞的!怎么能这样排工呢?一个领导应该关心群众嘛,特别要关心那些有特殊困难的妇女同志。竹花,像你这样没做惯田里工夫的人,又带着嫩人,应该安排做屋里的工嘛!”
这话顺情顺理,竹花听来感到特别顺心。她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的态度不该这么冷淡,她想,人家毕竟是龚众的干哥哥,又在实心实意关心自己,怎么好这样对待他呢?便朝他亲热地一笑说:
“他哪有你想得这么周全。”
受到自己喜爱的漂亮女人的赞扬,春宝感到特别高兴。为了讨好她,他故意当她的面夸奖她的男人:“哪里是龚众没想到!我这当干哥哥最了解他,他是大公无私,怕沾嫌疑,不敢给自己老婆说话!”
听春宝夸自己男人,竹花也很高兴,说:“是春哥说得好,龚众只晓得做粗工,哪想得这么细!”
春宝作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说:“真是,这个众伢子,也太老实了,你自己不好说话,可以来找我嘛。我这个当大队长的干哥哥,秉公办事,按上面的政策条文执行,从不怕别人说嫌话!当然,也怪我官僚主义,不了解情况。连自己的弟嫂也没照顾到。”
一位大嫂打趣说:“大队长,这回了解情况了,就莫再犯官僚主义罗!”
腊妹也说:“你就按政策条文照顾照顾竹花嫂子罗。”
这正是春宝等着的话。梯子搭起了,他才好上屋。腊妹的话刚落音,他就将手一挥,很有派头地发出命令:
“竹花,你先回去。等下我给龚众说说,要他另外给你安排工。哂谷呀,守鸡呀,屋里工夫有的是,你喜欢做哪样就做哪样。”
对于春宝的吩咐,竹花感到为难,拿不定主意是听从呢,还是不听从。回家去阴凉地方做轻松工,是她求之不得的,当然好;但这么拔腿就走,又感到太特殊,不好意思。
“嫂子,大队长要你回去,你就回去吧!”腊妹一旁劝说道。
竹花还是犹豫不定,站在田里没动。
春宝催道:“走吧走吧,怎么,怕我说的话不作数?我这当大队长的权力不算大,但这个权还是有的,你只管放心走吧!”
田里的婶婶、嫂子们,都对竹花有好印象,很同情她,也纷纷劝道:“竹花,大队长要你回去,你就回去吧。龚众要骂。有大队长负责嘛!”
腊妹干脆走过去推她,说:“还不快走,宝宝等奶吃了!”
大伙又是催又是劝,竹花不好再犹豫了,她飞快地插完手里的秧,寻了个脚印凼洗了手上的稀泥,从容地爬上田埂。
一心惦记着宝宝的竹花,回到凉咻咻的屋里,匆匆洗了脸,换下汗湿的衣衫,正打算去李家婶娘屋里接宝宝,刚要出门,不想笑模笑样的春宝堵在堂屋门边。
“哟,春哥!”她这样招呼着。
春宝又是耸眉又是挤眼:“看,干哥哥来了,也不喊坐,也不倒杯茶!”他这么说着,已跨进堂屋了。
竹花避开他的眼光,说:“只怕我屋里的茶不好喝。”说罢,还是走到桌边,从瓦壶里倒了碗凉茶递给他。
春宝接着,咕噜咕噜喝干,砸着嘴,将眼光盯着竹花翘翘的胸脯,说:“好香的茶哟,怪不得,人漂亮,连茶都香些。”他硬要把茶碗还在她手里,借机会顺便在她软颤颤的翘胸脯上捏了一下。
羞得竹花满脸绯红。她愤怒地瞪了春宝一眼,想早早避开,便说:“你忙工作去吧,我要接宝宝去!”
春宝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哎呀,你不要走了?我晓得,你不是忙着要接宝宝,是嫌弃我,不愿理我。唉,我还有心要帮你,有话跟你说哩。”
竹花心肠软,不好意思走了,心里仍提防着,便站在门框边,问:“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
春宝眼睛瞟着竹花,说:“是关系你的重要事,三言两语怎说得清,唉,你又急着要走。”他这么说着,一面细细观察竹花脸上的表情。见她果然被吸引了,便边说边跨进了卧房:“为这事,我想详细征求你个人的意见。”
竹花跟到房门口,但没有进去,依在门框边问:“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吞吞吐吐不说?”
“你进房里来,我才好说嘛。”
“站在这里听,也是一样的。”
“我又不会吃人,你怕什么?”
竹花迟疑了一下,才跨进门坎,站在门边。
春宝这才装出一副极机密的样子,问:“竹花,你读过初中,是不是?”
“哪个不晓得,问这作什么?”
春宝笑着说:“我那个黄脸婆也只读过初中哩。”
“要不得!你这么说嫂嫂!”竹花对春宝辱骂自己的妻子表示明确的不满。
春宝没有理会,继续说:“凭她那副样子,凭她那点水平,不是跟着我,哪能当上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
“你说这些作什么?”竹花又准备要走了。
春宝赶忙说:“作什么?重要得很哩。”趁这机会,春宝踱到门边来了,挨近竹花,悄悄说:“竹花,凭你这么漂亮、伶俐,又有文化,当个民办教师,合适得很嘛。当教师几多好,不晒日头不淋雨,名声又好听——”
“再好我也想不到,你是大队长,龚众没你那大的本事!”竹花决然打断春宝的话。
春宝涎着笑脸:“龚众没本事,我这个干哥哥有嘛。”
“你有本事是你的!没哪个想。”竹花完全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你不想,我倒是蛮想。”春宝也斜着眼,嗲声嗲气说,“竹花,叫我想死了的好竹花,我的就是你的嘛,只要你……”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想要关门。
竹花怒气冲天,忙用双手顶住门扇,想脱身走出。春宝见竹花要走,不再关门,忙张开双臂,象饿狼扑羊似的,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畜生!”
愤怒的竹花,照准春宝那张歪扭的脸,“啪、啪”两巴掌。然后猛力挣脱,飞一般逃出门去。
偷油老鼠似的春宝,也跟着狼狈地溜出来了。他只觉得两个脸颊麻辣火烧,没想到花一般嫩嫩的漂亮女人,扇的耳刮子会有这么重。他怒狠狠地在心里咒骂:“早晓得这臭货不识好歹,就该让她在田里受苦受累,晒得她脸开坼,晒得她脸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