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像中的心潮澎湃,车已悄然驶入武冈地界。八十迈的时速并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意,心头却涌上一丝莫名的失落和淡淡的忧伤。车载DJ飘出陈星的《望故乡》“越靠近故乡心情越凄凉……”沙哑又忧伤的歌声是如此真切的诠释着我心境。
时隔三月,我沉重的脚步再次踏上我深深眷恋的故土。他乡到故乡,千里之距而已,我却一直在归乡的路上蹒跚。
车过双牌乡政府 ,路两旁的风景渐次映入眼帘。昔日青翠的茶园已满目苍夷,暗红的沙土四处裸露随意堆放着,几丛矮小的灌木点缀其中。像被硫酸毁容的哀怨少妇头上残留的些许毛发想刻意掩盖脸上猩红的疤痕般的无奈。从我记事始,这片茶园就一直是我心中美好的记忆。年少的我和小伙伴们在这里放牛,扯鱼草,捉蛐蛐,挖鼠窝,捉迷藏,掏鸟蛋,捡牛粪烤红苕……我们迎风肆意狂奔,从山坡俯冲而下再喘着粗气往上爬。摊开四肢躺在柔嫩的青草上,嘴里叨一根嫩草芽或者嚼一株嫩茶尖笑看云卷云舒。柔风拂过,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茶香,那曾是一片怎样的乐土啊。可惜的是这一片曾经的乐土早已被他的子民以发展经济,采矿的名义挖得千孔百疮面目全非了。可笑的是这地方就在乡政府旁边,一方封彊大吏和公仆们每日出出进进都孰视无睹,谁之过?!
茶园旁边的柴山郁郁葱葱,密不透风。人头高的茅草随风摇曳,偶尔有几只斑鸠或不知名的鸟儿掠过忽又隐入浓密的山林。放眼四望,一片葱茏,却鲜见当年挻拔的松树杉树枫木树,多的只是一些杂木在肆意疯长。当年粗壮挻拔的大树早已倒伏在08年的雪灾脚下,或化为火炭肥了田土或锯成模板建了高楼。或许若干年以后再看不到当年松树们伟岸的身姿,而我也只能像我的父辈们告诉我“五八年大跃进前,我们后龙山遍地是合抱粗的树”一样告诉我的孩子们“很多年前这片山林是有挻拔的大树和可爱的野兔的”。
从县道到我家还有约一千五百米的泥土路,晴天可通车,雨天则是要看车况车技和运气的。这路最早的雏形还是1982年我家建红砖瓦房拉煤拉石头时父亲开挖的。历三十余年,家乡的大小官员换了一荏又一荏,民生工程修了一片再一片。即便前几年荒山野岭到处村村通的时候,它依然是一条泥土路,一条愈发逼仄的乡间泥巴路。经年没人维护打理和人畜行走,两边的排水渠早已淤塞比路面还高了。路两旁的杂木枝条拼命的往路中间的空档挤,在路的上空形成一条拱门。路面上早些年铺的一些砂石,早被雨水冲刷得不知所踪了,徒剩一些祼露的黄泥和稀疏的苔藓。车在路上小心前行,两旁的树枝刮得车身噼啪做响,刮得我的心也一阵紧过一阵。
老屋静静的伫立在一片葱郁之中,门前光溜溜的小径长满了茂盛的杂草。邻居在我家门前的尿坑塘(垃圾池)上种的几株南瓜藤长得分外的壮硕,藤蔓在走廊上肆意游走开枝散叶。三个月前,我清明返乡的时候,这里还生机勃勃,成群的鸡鸭在房前屋后觅食,癞皮花狗摇头摆尾的迎接远归的游子,不时把脏兮兮的癞子脑壳往我裤腿上蹭。母亲来不及洗净手上的猪潲就应声出门接过我的行囊。
三个月前,我才从这里把母亲接到深圳团聚,以彻底断了她耕作糊口的念想。两个月前舅舅的一个电话,我又匆匆把母亲送上了返乡的班车回家照看年届九旬风烛残年的外婆。今天,我又踏上了老屋门前杂草丛生的小径,回到我梦中的家园。只是,与以往每次回家都不一样的是老屋少了些许生气。潮湿的霉味从窗棂门缝里飘逸而出,撩拨着我脆弱的乡愁。有妈的地方就有家,妈没在家,家也就不是曾经的家了。
静静凝望堂屋两旁日渐褪色的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不由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慢慢地环老屋绕行一周,静静的梳理与老屋的点滴记忆。老屋已略显破败,在钢筋水泥玉宇华堂的映衬下老屋早已不复当年的飒爽英姿,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穿着破旧的棉絮冬衣瑟缩在寒风中惹人怜。
老屋旁边的桔园早已不复存在。凌乱生长的香椿树和泡桐争相伸展开自己的枝桠往上窜, 遮天蔽日严严实实地捂在桔园的上空。给底下的小果树们挡住遮风挡雨,给它们一个温暖的摇篮。任凭底下的桃树李树梨树再怎么努力也逃不出它们的庇护。或许只有这个季节的满目葱绿才给了家园些许生机和活力。
老屋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农田,再远处是一大片开阔的旱地。记忆中这季节应该是一畴畴茁壮成长的晚稻苗迎风招展,秋水鸭苗嬉戏田头禾间的时候。可是那一幕早已成绝唱,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微黄,或粗壮或纤瘦的苞谷杆子头上顶着天线似的天花耷拉着泛黄的叶子,腰上别着一两个长胡须的苞谷棒子杵在曾经肥沃的良田旱地上。这就是一季农作物,丰收或歉收,土地的主人早已不再介意,种上苞谷只是不让自家的自留地抛荒而已。田垅正中靠近水井的地方倒是有一片绿油油的中稻。禾苗粗壮,间距齐整,阵阵微风拂过掀起层层绿波。漫步田间,深呼吸深呼吸,让芬芳的泥土气息慢慢沁入肺腑,进入每个细胞。侧耳静听,空旷的田野如此寂静,静得让人窒息。没有蛙鸣没有虫唱没有泥鳅小鱼泛水的声音,除了微风拂动禾叶的声音,一切是那么平静。
午后的太阳慵懒的挂在偏西的天空,微暖的阳光铺满田间地头洒在我的身上。记忆中,这样的午后分外热闹。孩子们赤足或穿鞋在田间阡陌嬉戏奔跑。牧童紧紧攥着牛绹绳,心早就追随顽童而去了无奈却放不下手中的牛绹绳。大人们荷锄或挑担,在田间奔忙。修整田墈水渠,施肥除虫或薅草。总有人手不闲嘴也不停,讲一些荤段子引得周边的人大坏笑或女事主的嗔骂。有好事者总会等牧童走到近前而他的父母就在不远处时发问:“老二,来,告诉满满,昨夜里你娘爷在床上打架么?哪个打赢了?”可怜懵懵懂懂的娃儿就中招了,稚声稚气的回答打或是没打。不管答案如何,发问者总会追问一句“你看到么?你怕是打眼闭没看到哦……”大笑过后,孩子妈总会站出来嗔骂发问者:“只有你这个满满呢,呷了捉精了,逗小囡囝玩”
老屋侧边三几丈远的地方是爷爷留下的老房子。老房子后面是二哥的新居,前面是一亩半见方的池塘,状如杮子,美其名曰“杮花塘”。幼时,常跟小伙伴们在池塘里洗澡扎猛子,摸泥鳅捡螺丝。大人们总是绘声绘色的讲水猴子拖人下水的故事吓唬我们,完了声色俱厉的告诫我们:再下水就把你放水里浸个饱!孩子们终究抵不过水的诱惑,三五几个相约在大人们下地劳作之后偷偷溜下水去疯。做贼似的下水玩上一阵然后赶忙上岸,待身上干了之后又在大人们做记号的地方用火炭照猫画虎做个记号,赶紧跑去放牛或是捡柴火。也有玩得性起忘乎所以的,直接被父兄抓了现场,于是乎,眼疾手快的赶忙屏气扎猛子掩耳盗铃。反应再迟钝的也在看到大人时赶紧溜上岸拎上裤子或光着屁股狂奔。若是实在躲不掉了,望着大人手中的牛稍子赶紧先干嚎起来:“我不玩了不玩了,下次不敢了,你莫打咧”。然后仓皇狂奔。大人们是不会来撵的,但不保证晚上归家后不秋后算账。于是在某个夏夜,总会有小伙伴“我不洗了,不洗了,再也不洗了”的呜哇哀号和大人的暴躁怒斥惊得狗儿狂吠。
而今,眼前的“杮花塘”早已夷为平地,淤积成一个大盘子,一盘大大的盆景。肥沃的塘泥滋养着一大片茂盛的不知名的植物,像刺胡子又像蔓陀罗。站在塘坎上,望着满“塘”的葱绿,一丝悲凉涌上心头,村里仅存的几口池塘都成了平地,拿什么来蓄水浇灌良田沃土?若有火灾,岂不火烧连营?!
此刻,我静静的站在村口。站在“杮花塘”墈上,深情凝望着我曾经热闹的乐园永远挚爱的故土。“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改革开放三十年,毛马路拓宽成水泥路,走路的人却少了。红砖瓦房变身瓷砖高楼,村子空矿寂寥无声不再鸡犬相闻了。池塘夷为平地不再蓄水长满刺胡草了。农民洗脚上岸晋升“农民工”了,此刻正在异乡的工地或流水线上耕耘着自家的未来。国家普九,村小撤并了。祖国的花朵统称留守儿童,背着书包进城了。在这个燥热的夏季正躲在父母南方的蜗居里玩手机、电脑游戏或跟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掰苞谷去了。自来水进村入户,哺育了数代人滋润几个村的大水井却淤塞断流了。少数人的荷包鼓了,多数人的精神空了……
沈从文先生说过:“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数终会回到故乡,叶落归根。记忆中的故土早已满目疮痍,物非人非。无数次梦回故园,踏上故土的一刻才恍然梦醒。睁开朦胧双眼才发觉离不开的故土早已沦陷成回不去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