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新
“新房要入住了,快去小舅家,订上一锅他那土灶蒸的米酒吧。如今客人就好他家这口老滋味儿!”妻子的话像把钥匙,启开了我心底那扇尘封的门。霎时间,一缕熟稔的醇香,带着暖暖的甜意,直往鼻子里钻,心儿便飞回了童年那雾气缭绕、酒香醉人的老酿酒坊。 外公家正屋后头,藏着两间小屋。一间小屋里,放着三个鼓囊囊的大草围——稻草编的,肚里各抱着一个粗陶大酒缸。另一间,一口土坯大灶膛口惊人,灶上大锅日夜蒸腾。糯米饭绵软的香气弥漫整屋。外公把透亮饱满的糯米饭舀进宽大竹匾,揉散摊开。他那布满老茧、能拎百斤担子的大手,此刻却出奇地轻柔细致。他专注地翻拌温热米粒,像侍弄嫩苗。待米温凉,才拿出油纸包着的宝贝酒曲,在石钵里细细捣碎,粉末如金贵种子般撒入。末了,他像捧着满月娃娃,小心翼翼把拌好的米倒进大酒缸,严严实实捂上厚棉被,守着那个甜醉的梦。 三天后,草围里的酒香再也憋不住,像个撒欢野小子满屋乱窜。我肚里馋虫百爪挠心,瞅准外公出去的当口儿,猫腰溜进去,掀开棉被一角,抓上一小团塞进口里。嚯!那雪白甜糯的酒酿甫一入口,心便醉了!清冽甘泉直冲脑门,舌尖漾开酥麻涟漪,人顿时腾云驾雾。有一回偷吃得忘乎所以,后脑勺挨了轻轻一下。外公在咧嘴笑,露出烟熏黄的牙,转身拿出一小粗瓷碗,满满当当舀了一碗递给我:“小馋猫儿!酒酿好吃可别贪吃哦!” 外公的手艺,不止糯米,玉米、小麦、高粱……这些土里刨的杂粮疙瘩,到了他手,都能点石成金,酿出醇香好酒!十里八乡,谁不翘起大拇指?那可是咱山坳里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外公总念叨:“酒有酒德,人有人格!”酿酒的水,他只认后山祖宗留下的桂花井水。这井是太外公请人用青条石砌得方整结实,上下两口,吃水洗涮分明。百多年风霜,井水依旧清冽照眉,冬暖夏凉。自家院里有井,离院沟近,外公嫌水沾浊气,几十年风雨无阻,也要舍近求远,一担担从桂花井挑回“仙水”。有人劝:“老哥,差不离就得啦!费这老劲!”外公脸一沉:“那不行!差一口水,坏一缸酒!” 后来,大地刮起一阵妖风。外公的酒坊被扣上“黑作坊”帽子,咣当一声,铁锁挂门。 酒坊一锁二十年。灶台结霜,酒香散尽,日子冻僵。外公熬干灯油,临终紧握小舅的手,不甘地指向后墙。 待到春风再绿山梁,小舅默默捧出后墙洞藏了二十年的酒曲,如捧圣物。他挑起水桶走向桂花井……老酒坊的烟火气,怯生生又倔强地重新升起,魂牵梦绕的酒香,又热热闹闹飘荡在院子上空。 小舅骨子里淌着外公的血,老实厚道像秤砣。他守着老手艺,做得更红火敞亮!有一年,一缸酒尾微酸。小舅眉头皱起,抄起大瓢就要哗啦啦倒沟里。旁人心尖抽抽:“哎呀呀!糟践了!”小舅斩钉截铁:“酒德比命根子金贵!招牌砸我手里,拿啥脸见爹?” 靠着实打实的诚信和祖传本事,小舅成了村里头批“万元户”,日子红火像灶膛里的火苗。更叫人心里泛甜水儿的是,小舅几个娃儿,一个赛一个争气,全凭本事成了山旮旯里光宗耀祖的大学生! 此刻,我坐在小舅家亮堂堂的新堂屋。新酿米酒盛在粗粝温润的青花大碗里,酒香幽幽绵绵,缠绕鼻尖。堂屋外,西天火烧云烈,金辉泼洒在院中沉默的酒缸,镀上暖融融的金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