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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教师文学”《爱你》有《缘分》

林日新 2025-07-24 15:26

在时光深处丨《爱你》2025年8期目录

爱你杂志2025年07月24日 09:01湖南

图片

目录

·重 磅·

西部恋曲(小说)/席?潜

丝路胡杨(创作谈)/席?潜

在春天的原野伫立(评论)/愚一升

·名 家·

雪山上的猴子(小说)/胡安焉

·视 界·

散文三篇 /于书成

一个未经污染的世界 /李?跃

·小 说·

上梁 /唐春燕

·散 文·

回家 / 姜佃友

味至浓时 /梁则栋

·诗 歌·

在时光深处(组诗)/刘起伦

默许你有片刻的荒废(组诗)/左维刚

·武冈小辑·(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创作基地作品展)

墙上的照片(小说)/黄三畅

缘分(小说)/林日新

门缝里的滚滚红尘(小说)/王雪莲

装在瓶子里的幸福(散文)/李文芳

难忘那碗饭(散文)/奉正平

蛋卷里的年味(散文)/阳卓慧

我的生活充满和善(组诗)/素?素

故乡的风景(组诗)/夏?雨

今夜 /柳青青

武冈教师作家群体创作现象观察 /熊?烨?

缘 分

林日新

很多年后,凌小楚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荆玉莲的生动情景。

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清晨,小楚像往常一样,背着书,跳跳蹦蹦赶往学校。临近学校的石拱门时,他眼前一亮:对面跑来一个漂亮的女生,头扎着两朵大红花,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背着红书包,轻快地迈进校门,在两排葱翠的矮柏中跳动,酷似一朵圣洁莲花在绿海中浮动。

莲花跳进四年级二班教室。二班是本期才从村小整体转来。难怪小楚对这个小仙女眼生。

那时,小楚家里很穷,衬衣是用铜钱厚的白家织布做的,一到正午或者稍做运动就大汗淋漓,裤子是用父母穿过的破裤子改的,补丁叠补丁。这个莲花妹妹穿得如此鲜亮,确实很少见。她家里肯定是“四属户”。

平时,小楚从走廊里走过,每次都特意往二班教室里瞧,希望能看到那朵圣洁的莲花。看到了,他高兴,没看到,他失落。可当两人偶尔碰了面,他却低下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睨她。他觉得自己是只丑陋的癞蛤蟆,只有帅气的青蛙王子,才有资格跳到荷叶上去亲近冰清玉洁的莲花。

课间十分钟,他很少外出,总喜欢坐在座位上做纸青蛙。做好一只后,往青蛙后腚轻轻一按,青蛙便跳得老高,他就乐。做好多只后,他选漂亮的一半涂上青绿色,名曰青蛙;给有皱痕的圈上黑圆圈,视为癞蛤蟆。再让它们比赛,结果个别的癞蛤蟆居然比青蛙跳得还远。于是,他便获得一种莫名的慰藉,增添了些许自信。

预备铃一响,他迅速地收好,放进课桌里。下课后,他又接着自娱自乐。

中考了,小楚虽夺得全班第一名,却失去全校第一名的荣耀。表彰大会,获得全校第一名是荆玉莲——正是那个仙女妹妹。原本的失落化成了惊喜:她叫玉莲,自己把她比作莲花,真是歪打正着呢。

学校每期都要搞文艺汇演的。这一期,四年级合跳一支舞,两个班共选十七个同学,男生八个,女生九个。小楚被选上了,但他胆小、怕丑,不肯参加。老师只得另选他人。后来,这支舞获得全校第一名,荆玉莲上台领奖,小楚懊悔不已。有同学说,荆玉莲是校长的小女儿。小楚有点小惊讶:校长的千金?难怪这么聪明。唉——老天真不公平,聪明、漂亮、贵为千金,为何世上所有的好事都集到她一人身上呢?

他暗下发誓;下次一定要考全校第一名!

决心还真是个好东西,期末考试后,小楚真的站在荆玉莲前面领奖了。

五年级开学了。凌小楚走进教室,只见一个高大伟岸的背影。他外穿长袖白衬衣,内着白背心,下穿棕色休闲裤,系着猪肝色皮带;袖子挽着,露出硕大的上链手表;脚穿一双老土的凉鞋……小楚的心“咯噔”一下:换班主任了?

老师转身看到了小楚,微笑着问:“来报名的吗?”小楚点点头,递上暑假作业本。“叫什么名字?”“凌小楚。”“哈哈哈,你就是凌小楚,四年级班主任向我特别介绍过。你期末统考总分198分,全公社第一名呢。”老师边说边登记。小楚从报名册上得知老师姓龙。龙老师爽朗的笑声,令他顿生好感,觉得新班主任比原班主任更直率、阳光、平易近人,心中的冰块随即融化了。

龙老师指着黑板说:“明天正式上课,今晚回家完成作文《我》。明天早读时交。”“好!”小楚回答一声,便走出了教室。

翌日,全班五十位同学只有三十八位交了作文。早读时,龙老师让没写作文的提把椅子,到走廊上蹲着补写。第一节课时,龙老师拿小楚的作文宣读,读完,表扬道:“叙事清楚,感情真实,文章把一个天真活泼的阳光少年写得活灵活现。这是本次作文中最优秀的,值得同学们学习。”中午休息时,龙老师把小楚的作文抄写到红纸上,贴到教室后墙上。文章一出,全班哗然,就连隔壁班的学生也走来围观。从此小楚的作文热情高涨,平时除了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外,每周还坚持写篇500字的作文。小学毕业考试,小楚居然考了双百分,创造了学校的历史,录取在本校初中。

初中班主任姓刘,四十开外,敦实的中等个儿,方正的国字脸,大嘴、厚唇,嗓门大,上课时,没有一个同学敢打瞌睡的。他的眼睛很大,发起怒来,会更大,像要喷火一般,特有精神。小学时,小楚曾看过他演过的《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挺崇拜的。

第二周,刘老师找到小楚谈话:“你是学校唯一的双百分,我想选你当班长,行么?”小楚连连摇头:“我,我太胆小,不敢到台上讲话的。”刘老师笑着说:“胆小害羞?这个好办,到时我帮你治一治。”怎么治?刘老师没说,只诡异地笑了,让小楚捉摸不透,感到有点恼火和后怕。

中考后,学校举行元旦会演,班上准备了两个节目:女生跳舞,男生演《四老汉学“毛选”》。同学们一听激动起来:“初中生演老汉,有趣。”小楚也觉得好笑。可宣布名单后,他却尴尬了:自己也是四老汉之一。顿时,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文娱委员更是幸灾乐祸,“小学时,我选你,你死活不肯演。这次刘老师选你,看你咋办?”

下课了,小楚来到班主任办公室。刘老师问:“有什么事?”小楚讷讷地,“我不想演戏。”刘老师板起脸孔说:“不行,一切行动听指挥。”“我胆小,不敢上台的。”“胆小可以锻炼的。又不是让你唱独角戏,四个男生一起演的,怕么子?”小楚仍是摇摇头。刘老师放低了声调,伸手抚着小楚的头:“到时,我让你排最后,跟着前面的唱,总能行吧。”小楚还想说什么。刘老师大手一挥,有点不耐烦地:“哪有当班干部不敢上台的,没出息!”

两天后,刘老师给小楚一份油印的脚本。小楚不肯接。刘老师不由分说:“你是班干部,理应带头为班级争荣誉的,接着。”放学后,小楚又退还给老师。刘老师没说什么,接着脚本,陪着小楚回家。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地,“小楚打小就害羞,像个妹仔似的,见不了大场面”刘老师严肃地说:“男孩子这般害羞,咋行?他不敢见大场面,那更应该锻炼。要不,往后哪能成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呢?我们做长辈的可不能迁就他哟。”

晚上,父母亲对小楚苦口婆心说了许多,小楚才勉强答应试试。

翌日放学后,开始排练了。小楚自动留下了,刘老师这才松了口气。“唱戏是好事,没什么害羞的。一旦化妆了,你就成了戏中人物,没几个能认出你的。当然,你在舞台上唱,台下的人黑压压的一片,你也认不出他们。真的没什么可怕。”刘老师对四个男生说,接着,教他们唱歌、念台词、做动作

两周后,老师让演员们在教室里彩排。先是女生的舞蹈《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接着是《四老汉学毛选》。小楚走在最后,跟着同学唱、演,完成得非常顺利。赢得同学们的阵阵掌声。第二天正式表演,小楚还没上台就紧张得头上冒热气,舌头打颤,话也说不顺畅了。老师见状,给他递了杯冷开水,“喝口水,放松放松。”上台前,刘老师在小楚背上拍了一下,鼓励道:“别怕。你们是最棒的。”小楚走上舞台,一看台下,尽是人头,像春天秧田角落的蝌蚪,黑魆魆的,令人发怵。小楚心中很堵,唱不出声来,只是机械地跟着同学圆场,做动作。轮到他独唱时,平时脆亮的嗓子居然变得低沉沙哑起来,台下一阵哄笑声。他更加紧张了,时而低头弯腰,时而抬头看屋顶,就是不敢平视舞台前方

女生舞蹈荣获一等奖。“四老汉”仅得三等奖。小楚惭愧地低下了头,还用手狠狠地拍了下脑袋,直怨自己不争气,拉低了成绩。刘老师见了,安慰道:“没事,胜败乃兵家常事,下回加油。”

五四青年节时,学校举行文艺汇演。班上只准备一个节目《载歌载舞上工地》,需一个男生扮老汉与十二个女生进行表演。小楚窃喜:“上次我演得那么差劲,这次该不会选我吧。”刘老师把选女生的任务交给文娱委员,而让全班同学即时选“老汉”。他们竟异口同声地喊:“凌小楚!”小楚一下羞得连脖子都红了,连连摇头又摆手:“不、不,不要选我!”老师笑了:“众望所归,小楚,你别推辞了,就这么定啦!”放学后,小楚到刘老师面前再三推辞。老师说:“因为你上次演唱最好,所以大家才选你呢。”小楚一时竟糊涂起来。老师说:“四老汉中,你的嗓子沙哑低沉,特像老人。扮相也像,弯腰、持烟斗、敲烟斗的动作特别到位。”小楚被老师说得笑了,叹道:“原来我是歪打正着,低头看戏台、抬头看屋顶倒成了我扮老汉的招牌动作了。”刘老师连连点头,笑得很开心:“对,对,对。当然,你若能多平视台前,效果那将会更好。你要明白,化妆后,你就不再是平常的你了,你是戏中人物,演的是别人的故事,哪里还用得着怕丑呢?”

半个月后,《载歌载舞上工地》大获成功,荣获全校唯一的特等奖,并代表学校参加全公社学校的五四会演,居然获得一等奖。

初二第一期,学校排演样板戏《白毛女》选段,荆玉莲被选为喜儿一角。杨伯劳一角连选了三位同学,导演仍不满意。主要原因是嗓音太嫩太脆,唱得也不准,不像个老汉。荆玉莲提议:“让凌小楚来试试吧。”导演恍然大悟:“对呀,我咋忘了他呢?”老师把小楚叫来。小楚站定,深吸了口气,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唱道:“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下二尺红头绳,给我的喜儿扎起来,哎——扎起来。”导演一听乐了:“好,好极了!”

经过两周的排练,节目在公社汇演时,获得了第一名。从此,小楚与玉莲常同台演出:《智取威武山》中小楚扮杨子荣,玉莲演小常宝;《红灯记》中小楚举大红灯,玉莲提小竹篮;他俩配合得默契,很出彩,为学校获得很多荣誉,成了一对“校园小明星”。

荆玉莲被同学们众星捧月般围着,时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小楚也常受到她的感染,整日快乐无比,笑口常开。

这一年是小楚读书生涯中最充实,最快乐,最自豪的黄金岁月。

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很短暂的,不幸的生活却永伴一生。

初中毕业升学搞推荐,荆玉莲根红苗正,被推荐到师资力量雄厚的公社中学。凌小楚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没有资格读书了。从此,曾经酷爱读书的他,天天眼睁睁看着同龄人高高兴兴地去上学,自己则别着柴刀,扛着一杆柴杄,到雪峰山里去砍柴。

秋天的青石河是美丽的,微风轻吹,河面泛起粼粼波光,远处有几只小野鸭在凫水、追逐、嬉戏,无忧无虑小楚扶着孤松,看着远处的野鸭发呆。唉--我若是它们中的一只,那该多好!可是,我不能。正如这棵孤松,不可能融入山坡上那大片松林一样。

他后悔当初把松树栽在河畔。

那是个初春的晌午,社员们响应“农业学大寨,大干社会主义”的号召,在光秃秃的黄土岭上植树造林,绿化祖国。六岁的小楚与伙伴们在山脚下玩家家,玩着玩着,不知是因为一件什么小事与其中的一个伙伴发生口角,队长的儿子蛮崽就带头骂小楚是“地主崽子。”小伙伴们随即起哄:“地主崽子,一脚踩死,踩出肠子,树上挂起。”他们踏着节拍,边走边唱,丢下小楚一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嘤嘤地哭。哭累了,他随手扯小草扔进河里。忽然,他发现路上有一株小松树苗,萎蔫蔫的,细细的叶毛有些卷曲。小楚便顺手在河畔挖个小坑,小心翼翼地扶直,培上土,用脚踩实。

转眼间,五年过去了,小松树长到一丈多高,小楚才猛然想起。后来,生产队成了县里的“造林模范队”,很多人来开现场会,记者拍照,广播宣传。而河畔这棵松树却无人问津,默默地立在那里,显得是那么矮小、孤独、寂寞。小楚很后悔当初把它栽在这里。为了赎罪,他趁四周无人之时,常给松树浇“童子尿”,想让它快快长高长大,快快超过山上的那些松树。

“小楚,你明天去读书吧。”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来了。

“读书?”小楚惊愕地看着父亲。

“嗯。”父亲点点头,脸上现出平时少有的喜色。“前天,我到你舅爷爷喝酒,听说他的表侄在五·七中学当校长。昨天,我去学校看了。”

“听人说那学校是专门培养新式农民的,搞劳动的时间多,上文化课的时间少。”小楚心存顾虑地。

“我想也是如此。但既然它是学校,多少也会上点文化课的,这总比你在家呆着强吧。”父亲安慰道。

“可我只想读普通中学。”小楚小声地说。

“小楚啦,机会难得,在如今这个时候,出身不好人家的孩子,只要能有书读就不错了,别嫌弃它了。你看这棵松树,长在这山脚下,日里,见不着多少阳光,夜里得不到多少甘露。风一吹,它先斜,雨一下,它先湿,霜一来,它先冻。比起山上这成片的松林来说,它的条件是差了许多,可它仍然无怨无悔顽强地扎根于这里,活得有滋有味。你仔细看看,它现在不是比山上那些松树还高大、挺拔么?”

秋风习习,沿着狭窄、蜿蜒的山路前行,路边全是枯黄的落叶和低垂的茅草,草叶失却的夏日的葱绿,给人一种灰暗、衰败的景象。

父亲挑着一担竽筛:一头装着破旧的被子,被下是一捆稻草,另一头装着个编织袋,里面有20斤大米。小楚背着一个黄色的书包,默默地跟在后面。

到了学校,父亲把担子放在走廊上,带小楚来到校长的办公室,班主任刘老师也在。朱校长让小楚报名、缴费。刘老师叫小楚到食堂里交米,然后到他房里领书和作业本。最后,班主任让生活委员带小楚到学生宿舍(一座废弃的猪栏楼)。父子俩便在最靠门的位置,填上稻草,铺上草席,放好被子。

一切办妥后,父亲给了小楚一元的零花钱,说:“小楚,你要听老师话,我要回家了。”“嗯,好的。”小林想到从此要远离父母,独自在学校生活了,喉咙就点堵,眼泪在眼眶里打圈。他担心父亲看见不放心,强忍着,直至父亲瘦高的背影消失在山路转角时,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倾泻而出,漫流在脸颊上,形成了几条弯曲的小河,扑簌簌地往下掉。良久,他才抬手用衣袖拭去,转身,又去找班主任。班主任安排他坐在第一排靠窗子的位置。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说:“下午平整操场:女同学扯草,男同学给挖水沟。”

小楚挑着竽筛随同学们走出教室。劳动委员刘大仁叫来一个叫朱昌湘的小个子与他配对劳动。

小楚朝人群中一扫,发现班上没一个自己认识的男同学。有点失望,也有点恐慌。耳旁又响起父亲那“别生事”的告诫声,于是,便默默地挑起担子。

两个钟头后,班主任让大家停工。一起朝宿舍走去。大家把锄头竽筛放在楼下的猪栏里。又到宿舍里拿起洗漱用品,朝西山的小河里走去。

晚上,同学们点上煤油灯,在教室里看书,班主任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

小楚拿出语文书,他对一些批判性的文章有点头痛,便放下语文书。拿出数学书,先看目录:如何丈量土地的面积,如何计算土方,工程计算……拿出《化学》,看目录:《怎样制作腐殖质有机肥料》《看云认天气》《水稻育种的步骤》……又打开《物理》:《柴油机的组成》《抽水机的四冲程及原理》等。从目录看,全是一些适应农村的课程,算得上真正彻底执行党的教育路线的好教材。

晚上,小楚躺在猪栏楼上,近铺是上午搭对的朱昌湘。他小声地问:“小楚,你怎么今天才来?”小楚结结巴巴地说:“我家成分不好,没推荐上。你呢?”朱昌湘说:“我也是,上个星期才来的。”“哦。”

黑暗中一片是一阵窒息的沉默。

突然,稍远的铺位传来了牢骚声:“天天搞劳动,又没上几节课,这哪是学校?”“简直是劳改场。”“我是想来学知识,结果……”“别说啦,老师要查寝了。”

上午,刘老师的数学课,学生刚翻开书。窗外一个穿着黄绿军装的人命令道:“刘老师,马上把学生组织起来,迎接上级领导。”同桌的朱昌湘告诉小楚:“这个是良种场的龙场长,去年才从军队复员的,天天到学校发号施令,校长屁都不敢放一个。”

学生们人手一面小红旗,走在腰鼓队后面。

痛苦的日子虽然难熬,但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第二年十月,“四人帮”倒台了。10月21日《人民日报》刊发了《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的消息,标志着高考制度正式恢复。知识青年相继回城应考,良种场一下冷清了许多。下一年春,良种场的田蓄不了水,种不下水稻,公社书记一声令下:“所有场员哪里来回哪里去。”良种场的房子全成了空房,偌大的磹家岭只留下五七中学的50来名师生。

年末,一个巨大的喜讯鼓舞着全校师生:刘老师考上大学了!

小楚随同学们挤进刘老师的房间,默默地看着老师,心里充满了羡慕和崇拜,还有点不舍。可是,直到第二年春天,刘老师仍在学校教书。小楚对此非常困惑,他趁向老师请教数学题时,小声地问:“刘老师,您考上了大学为啥没去读呢?”刘老师迟疑了一下,说:“我舅舅是个右派,这顶帽子影响了我的录取。”小楚不解地:“听说傅老师的右派帽子都摘了,您舅舅的咋没摘?”刘老师笑道:“他今天四月才摘的,我是去年考的大学,政审时还没摘呢。”小楚说:“那您今年继续考,考上了,就能读大学的。”刘老师笑着说:“好!我会的。你也加油吧,争取与我同时考上吧。”小楚一听,灰心丧气地说:“我们教材与普通高中完全不同,咋考得上呢?”刘老师说:“我这里有几本普通高中的教材,你一次拿一本去自学,里面的公式、定理等重点知识,你抄下来。若是有不懂的就来问我。”小楚高兴地说:“老师,您真好!我一定照办。”刘老师说:“我相信你。你是我们班最有学习天赋的。”

在刘老师的鼓励下,小楚把普通高中的全部教材自学了一遍。七月份高考,刘老师再一次金榜题名,小楚虽然考了全校的第一名,但离录取分数还差一大截。

八月二十八日,父亲陪小楚到区中报名读补习班。报名处的老师查了一下小楚高考成绩单,为难地说:“你的分数太少了。报不了名。”父亲立马急了,请老师通融通融。可报名处的老师摊摊手:“我们也是按学校领导的指示办,没权力开口子的。”

小楚一听连报名补习的资格也没有,直怨自己无能,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就冒出来了。父亲见了也黯然神伤,不停地用衣袖拭眼睛。

父子俩垂头丧气地离开报名处,默默地朝校门口走去。

“小楚,凌小楚。”突然,前面传来一个熟悉而久违的女声。

小楚循声望去,荆玉莲父女俩正朝学校走来。

小楚迎上去:“玉莲好,荆校长好。”

荆校长问:“小楚,你也来报名补习。”

小楚答道:“嗯,因为高考成绩太差,我没报上名。”

荆校长询问了小楚具体的分数,说:“你作为一个五七中学的毕业生,能考这个成绩就很不错了。待会儿我陪你去找找校长,让你参加后天学校举行的复课生筛选考试。”

荆校长带小楚来到校长室,校长没在。就来到教导处,里面有个男老师。“王主任。”荆校长喊道。那人抬头,起身,迎上来,握着校长的手,热情地说:“荆校长好。您老今天有空来校?”荆校长:“小女来贵校复课,以后请多关照。”主任说:“贵千金来我校复课,好!”寒暄了几句后,荆校长便把凌小楚的事说了。王主任说:“学校本来划定了报名分数线的,既然您老说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我给报名处的老师写个条子,让凌小楚后天来参考吧。”小楚一听,一直堵得厉害的心这时才通畅了。

九月三十日早晨八点,复课班筛选考试在区中大礼堂举行,共二百人参加,本来只打算文理科各招一个班,每班40人。后经过校委会的研究,最终决定理科招两个班,文科一个班,共120人。荆玉莲勇夺理科第一名,凌小楚名列79名,幸运地被录取了。

荆玉莲在理科一班,凌小楚在理科二班。平时,他俩各自忙碌自己的学习,并无多少交往,有时,下课时偶尔逢面了,也只是相视而笑,点下头。放月假时,他俩相伴走出学校,边走边谈论学习的体会和收获,有说有笑走三里路,直至分岔路口,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复课生活充实、辛苦而又枯燥。对于小楚这个基础太差的人来说,进步空间很大,成绩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玉莲为他的进步而高兴,也为自己的停滞不前而烦忧。小楚劝慰说:“你是高手过招,招招致命,想提升一名也是步履艰难;我虽说进步快,但究竟是床底下放风筝,再高也有限。”玉莲被小楚说笑了。“你这一期更要加油,努力进入前二十名,我一定要稳居前十名;下一期,你向前十名进军,我则争取前五名。”小楚苦笑地说:“进入前二十名,我都要用吃奶的力气才行,哪还敢说进前十名呢?”玉莲道:“难,那是肯定的,但事在人为嘛。我相信你能行的。”小楚很感动,但毕竟成绩摆在那里,底气自然不足。回想起五七中学那两年,根本没学到多少知识,仅语文能进入中上水平,政治只要努力,还是能挤进上等水平的,数理化的复习无异于在沙滩上修高楼,坍塌是必然的了,即使紧赶慢赶也才能勉强列于中等水平。英语根本没学过,坐在教室听课,两眼墨黑,就像坐牢。荆玉莲基础扎实,上届高考只差三分,复习就如鱼得水,高考的成功也是水到渠成的了。果然,这一年高考,她超过重本线四十分(后录取在省师大化学系)。小楚离大专线还差二十来分。他失望了,就随父亲加入到闯湘西的“毛货郎大军”。

八月中旬,小楚刚从湘西收货回来,荆玉莲来到小楚家。他挺纳闷:玉莲从未到过我家,真不知她是如何找到的,也不知她又是如何知道我这天收货回来了?荆玉莲这次是来劝小楚到县中去复课的。全家人也很感动,就连去年就极力反对小楚去复习的母亲竟连声答道:“好!好!明天就让小楚去报名!”

小楚十分感激玉莲,但一想到自己的糟糕的成绩:英语考不上二十分,数学从来不及格,理化也才勉强及格,仅能考上六十多分。这样的成绩,只怕再复习两三年也难考上大学的。她鼓励说:“你一个男子汉怕什么?我看你的作文写得特好,数理化赶不上,就复习文科好了。”小楚讷讷地说:“文科的地理、历史只在初中学过,高中的史地书从没见过。”她说:“明天我给你送一套文科教材来,我表兄今年用过的。他今年考上了师专中文系。”看到她如此热心,小楚的父亲也被感动了,也鼓励他:“再复一年吧,别辜负了莲妹子的一番苦心。”小楚静心一想:书到用时方恨少。趁年轻时多学点知识总是没有害处的。人生的机会多的是,或许以后能用得上呢。于是,小楚咬牙答应:“好!听你的!”

几天后,小楚来到了县中复习,因为是初次接触文科课程,极不适应,有好几次想退学回家。可一想到荆玉莲,他就不好向老师开口,更不敢向她透露半点。玉莲仍能从他的书信中察觉一些端倪,她就信中适时地为他打气:加油!男子汉别退缩,勇敢向前,向前!

刚进文科班,小楚感到学习气氛与理科班时完全不同。理科班的学生是天天埋头做习题,文科班的学生则天天背资料。文科班的数学成绩普遍较差,小楚在理科班时,数学较差,转到文科班后,倒成了尖子生,同学们一遇到难题就向他请教,他倒也来者不拒,尽量帮他们解决,成了同学们的“及时雨”。有很多次,他在课桌里发现有纸条,上面是一个比较难的数学题,下面会写一句特幽默的话:“请帮忙解决一下这个难题——宋江大哥。”或“及时雨,哥们的地盘久旱无雨,请送甘霖。”或“楚哥哥,我迷路山中,请指点迷津!”

后来,他发现请自己帮忙的女生居多,其中叫他“楚哥哥”是一个叫芸妹的女生,特别文静,与小楚是同村人,也曾是小楚妹妹的小学同班同学。她爷爷是个老郎中,白须飘逸、很有点仙风道骨。小时候,小楚经常看到老郎中背着背篓到雪峰中的栀花沟里采栀子花。周末时,他也带芸妹子去。晌午过后,祖孙俩便各自背着满满的一篓子洁白栀子花回家,洒下一路花香。

芸妹子一直喜欢找小楚妹妹玩,偶尔会向小楚借书看或问题目。有时也随妹妹叫他“哥哥”,声音怯怯的,很小,蚊子叫似的。小楚一直把她当作妹妹的同学,从来没想过她小得蚊子样的声音里有什么特别。想不到两人如今居然成同学。因为同村,学校放假便同路回家,坐车时,各坐各的,有意不同座。下车后,就默默无语相跟着,到了离村一里地,芸妹子还故意落在小楚后面一丈多远。回学校,临近校门时,她又会落下一段距离,不与小楚同时迈进校门。她一直是那般文静内向,小声地说话,无声地听课,极少主动回答问题。只有遇到难题时,才会递张纸条给“楚哥”。小楚有空就给她讲讲,没时间就让她拿作业本自己去看。趁小楚不在教室时,她会帮他整理课桌上横七竖八的书。

这一年,小楚又落榜了,他便又回到毛货郎队伍。一天,他收货回家,大队刘书记陪着老郎中到小楚家来做动员。小楚先给老郎中递上一杯热茶,老郎中微笑着接住,轻轻地抿了一口,放在桌子上,抬头看了刘书记一眼,笑眯眯地点点头。小楚给刘书记也递上一杯,她在接茶的当儿,冲小楚眨眼:“今天叫龙医生,明天要叫爷爷啦!”父亲听了这话,剑眉往上一扬一扬的,对着书记笑了。小楚心里突突地:书记,今天是选大队赤脚医生还是陪老郎中来相看孙女婿的呀?芸妹子虽好,像栀子花一样,可我却喝不惯苦味的栀子花茶呀。在书记讲明来意后,小楚苦着脸对书记说:“书记,我闻不惯中药味,不想学医。”老郎中捋胡子的手停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份失望,脸色有点僵硬,他与父亲谈了几句就与书记走了出去。

翌日清晨,荆玉莲急急地到家来,问:“小楚,听说你们村想让你当赤脚医生?”小楚诚实地答道:“嗯。”荆玉莲:“只怕是郎中要选你当孙女婿吧。”小楚脸一红,连说:“没有,没有的事。”荆玉莲:“我村的人都听说了,你还说没有?”小楚认真地说:“真的,我拒绝了,说自己闻不惯那中药味。”荆玉莲的神色才平静了。“过一年我要毕业了,毕业后,我申请回县中教书。”小楚不解地说:“回县中?你不考研了?”玉莲说:“不考了,我只想离你近些。”小楚说:“离我近些?但我更希望你能上考研,将来的生活会更好!” “我只希望能与你在一起,到时,你可以到城里找份工作。”小楚:“找工作?谈何容易。你还是现实点吧。”荆玉莲噘着嘴:“别这么悲观,好吗?车到山前必有路,事在人为,努力吧。”小楚:“努力能行?我还是当我的毛货郎,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荆玉莲:“不行!你一定要等我毕业。”

小楚见玉莲如此坚决,心中非常感动,但可一想到自己贫寒的家庭,自己一年四季,翻雪峰、闯湘西、走贵州、下广西,风里来雨里去,顶霜傲雪,住无定所,去无踪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毛货郎。

玉莲却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多识广,你可以当作家,学高尔基读社会大学,学艾芜写《南行记》,学沈从文著《湘行散记》。”事后,她还给小楚寄来许多文学名著。小楚深受感动,拿起笔重新做起了美妙的文学梦:记日记,看名著,写散文,寄稿件。

一晃两年过去,玉莲即将毕业了。小楚鼓励她考研,她则鼓励他写作。两人鸿雁传书,“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死同一个椁。”共同构筑起乌托邦式纯美的爱情世界。

在收毛货的晚上,凌小楚不顾奔波的劳累,拿出玉莲买的文学书阅读两个小时。有时,他会把当天看到的、听到的趣事记下来,写成散文,投寄到报纸杂志上去。想不到,半年后,还真的在市报上发表的两篇散文,一篇微型小说和两首诗歌,被县作协的领导发现了,便接收为县作协会员。从此,他的写作干劲更大了,发表的文章更多了。

玉莲为他的成功而高兴,常在信中描绘着未来生活的蓝图。

这一年春,荆玉莲保研成功,成为本校化学系的一名研究生。小楚立马写信祝贺。

一天上午,荆校长来到小楚家,说学校缺一个小学语文老师,想请他去代课。一月30多元代课金。小楚有点犹豫,父亲却极力赞成。“你寒窗苦读十多年,不就是想寻个平台展示自己的才华么?别看眼前收入少了,老辈人讲:‘生意钱在当年,墨水钱万万年’别嫌待遇低,机会难得呀。”

小楚细想父亲的话很有道理。虽说代课一年挣不到四百元,抵不上收毛货一个月的收入,但毕竟是做文化人的事,干得好,也许会继续干下去,成为一个正式的教师呢。

小楚走上了讲台,成为一名临时代课教师。

半年后,公社招聘民办教师,小楚以第一名的成绩录取在中心小学。

尾声

“阿莲/你是否能够听见/这个寂寞日子/我唱不停地思念/阿莲/你是否能够感觉/这虽然相隔很远/却割不断的一份情缘……”

二十多年后,小楚与荆玉莲在同学会见面了。其时,玉莲是省城某重点大学的教授。

台上,凌小楚声嘶力竭;台下,荆玉莲泪流满面……

玉莲对小楚埋怨道:“那一年,你好狠心,竟寄一张与你表妹的合影骗我。”

小楚苦笑说:“我不那么做,能行么?”

玉莲说:“咋不行?”

小楚说:“浪漫的爱情往往死于世俗生活的鸡毛蒜皮中,再美好的幻想也抵不住现实的板砖一击。我不想让你的人生因我成了一地鸡毛。”

玉莲说:“唉,自卑害死人。”

小楚说:“你想,一个前途无量的研究生,一个毫无希望的底层农民。这么悬殊的地位,若无自知之明,不是太自私了?其实,我俩若是真成为夫妻,那岂不是害了你!”

“害了我?”玉莲讷讷地说,“当时,若不是你那么狠心,今天的我俩也许过得同样幸福。”

小楚默然。

(作者单位:湖南省武冈市展辉学校)

【责任编辑:魏斌】


阅读 138 修改于2025-07-24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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