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武冈文学 风雨桐木桥

风雨桐木桥

原创 冷面书生 2025-12-21 08:49

IMG_20250905_212100.jpg风雨桐木桥

渠水悠悠,自云雾深处蜿蜒而来,淌过青头垄的千顷平畴,将陈村与何村分在两岸。两村人往来,全凭渡口一叶扁舟,遇着汛期水涨,便只能望江兴叹。而在渡口下游百丈处,架着一座桐木桥——桥身通体由桐木凿榫而成,不钉一铁,不填一灰,历经三百余年风雨,桥墩依旧稳稳扎在河床,桥板不见半分腐朽。老人们说,这桥的来历,藏着一段浸着血泪的往事。

传说建桥者,是何家村一个名叫何为的后生。

何为出世不足三年,父亲便染疾撒手人寰。寡母方氏那年才二十有三,青丝如瀑,眉目含黛,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她裹着一双小脚,捧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硬是咬着牙没有改嫁。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小脚女人撑门户,难如登天。白日里,她挎着竹篮挖野菜、纺棉纱,夜里就着油灯纳鞋底,一双巧手绣出的花样,能换些糙米度日。日子苦到极处时,方氏便会领着年幼的何为,走到渠水南岸的水口庙烧香拜佛。

水口庙不大,青瓦土墙,却终年香火缭绕。庙里住着三个和尚,老和尚了空年逾古稀,常年卧病在床;小和尚尘空不过十五,大字不识,只管砍柴挑水、烧火做饭;唯有三十来岁的不空和尚,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材挺拔,又识文断字,还会些拳脚功夫,是庙里实打实的主事人。坊间传闻,这不空原是少林寺弟子,因破了色戒被逐出师门,才一路游方到这偏僻的水口庙落了脚。

方氏来得勤了,不空的目光便黏在了她身上。他看她浣纱时挽起的衣袖,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看她弯腰拾柴时,鬓边滑落的一缕青丝;看她对着佛像虔诚跪拜时,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愁绪。这出尘的和尚,终究是六根不净,凡心未了,心底的妄念,如庙角的野草般疯长。

那年何为六岁,忽染急病,高烧不退,整日昏昏沉沉,嘴里反复念叨:“娘,我怕……有黑影子抓我……”方氏急得团团转,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请得起郎中?她想起不空和尚平日里会些驱邪治病的法子,又想起他看自己时那别样的眼神,心头竟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像青藤刚要往树上攀,半是忐忑,半是无奈。

她抱着滚烫的何为,跌跌撞撞奔进水口庙。不空连忙迎上来,指尖搭在何为的脉搏上,眉头紧锁,半晌才沉声说:“你家门前河边那牛精石里,藏着个阴司,专捉孩童的魂魄。这孩子的三魂七魄,已经被勾去一半了,若不尽快收回来,最多半月,怕是……”

这话如惊雷劈在方氏头上,她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大师救命!求大师救救我的儿!我们娘俩命苦,他爹走得早,我就这么一根独苗啊!”

不空扶起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几分狡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自然要救。只是……贫僧也有一劫,唯有小娘子能渡。”

方氏一愣:“民妇蒲柳之姿,怎敢言‘渡’字?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不空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自你第一次来庙里烧香,贫僧的心就乱了。日日夜夜,满脑子都是你的身影,茶不思,饭不想,这相思之苦,比佛家的戒律更磨人。小娘子,你便是贫僧的劫数啊。”

话音未落,他便伸手去揽方氏的腰。方氏浑身一颤,想要推开,却又想起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她的脸腾地红透了,像二月里绽开的桃花,又像六月里出水的芙蓉,半推半就间,已是泪湿衣衫。她咬着唇,声音细若蚊蚋:“若大师能救我儿,民妇……民妇任凭差遣。只是我家单门独户,你夜里来便是,莫要惊动旁人。还有……一定要把我儿的魂魄收回来啊。”

不空大喜过望,连连应承:“佛法无边,一个小小阴司,何足挂齿!”

他当即在佛殿设下法坛,敲磬诵经,又捣鼓出一包草药,让方氏回去给何为煎服。其实何为哪是撞了什么阴司,不过是风寒引发的高烧,梦里的黑影子,是平日里欺负他的顽童罢了。喝了几碗草药,又发了一身大汗,何为的烧竟真的退了,人也渐渐清醒过来。

方氏悬着的心落了地,却也跌入了另一重境地。

那日之后,不空便成了何家的常客。每到月上中天,他便趁着夜色,悄悄来到渠水岸边。没有桥,他就脱了鞋袜,卷起裤腿,赤足淌过冰凉的河水。河水浅时没踝,深时及膝,春寒料峭时,冻得他牙关打颤;夏日水涨时,浪头能打湿他的僧袍。可只要一想到方氏灯下的眉眼,他便觉得这点冷、这点苦,都算不得什么。

何为渐渐长大,从懵懂无知的稚童,长成了记事的少年。他夜夜听着隔壁房里的低语,看着那个和尚叔叔踏着晨露离去。起初,他只觉得和尚叔叔心善,常给自家带些米面糕点;后来,他懂了男女之事,心里便像堵了块石头。他怨母亲不守妇道,却又心疼母亲这些年的不易——若不是为了他,母亲怎会受这般委屈?若不是这和尚接济,母子俩怕是早饿死了。

尤其到了寒冬腊月,渠水结了薄冰,不空淌水过河时,双脚冻得青紫。夜里,何为总能听见母亲轻声的叹息,听见她把不空冰凉的脚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那细微的声响,像一根根针,扎在何为的心上。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他要为母亲架一座桥,一座不用淌水的桥,一座能让那个男人堂堂正正走来的桥。

十七岁那年,何为长成了膀大腰圆的壮小伙,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看着屋前屋后那片参天的桐木林,忽然想起村里老木匠说过的话:“风吹千年杉,水浸万年松,桐木可防百种虫。”桐木轻而韧,耐潮耐蛀,正是架桥的好材料。

他揣着攒了多年的铜板,又央了村里几个相好的后生,请来远近闻名的木匠师傅。砍树、凿榫、立柱、铺板……整整三个月,何为泡在渠水岸边,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脚底被石子划破了一道又一道口子。春去夏来,一座通体桐木的石桥,终于横跨在了渠水之上。桥身不长,却稳稳当当,走在上面,听不到半点吱呀声。

村里人见了,都拍手叫好,从此往来两岸,再也不用淌水摆渡。因桥身全是桐木所造,便唤作“桐木桥”。

不空得知桥是何为所建,心里又喜又愧。他再也不用赤足淌水了,可每次踏上桥板,看着何为那双沉静的眼睛,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日子流水般过了十余年,方氏积劳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何为请遍了方圆百里的郎中,抓了无数汤药,都不见好转。不空也在庙里设下法坛,诵经祈福,折腾了半月,终究是回天乏术。弥留之际,方氏拉着何为的手,泪水涟涟:“儿啊,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爹……”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何为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哭得天昏地暗。他守着灵柩,守了七天七夜,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出殡那日,天阴沉沉的,飘着细雨。葬了母亲,何为转身就往水口庙去。

彼时不空正在佛前念经,见何为闯进来,脸色铁青,手里还攥着一把砍柴刀,顿时慌了神:“你……你要做什么?”

何为不说话,双目赤红,一步步逼近。他想起母亲灯下的愁容,想起母亲暖着和尚冰凉双脚的模样,想起父亲坟头的荒草,想起这些年藏在心底的屈辱与隐忍。刀光一闪,不空倒在了血泊之中。

何为提着刀,一步步走到桐木桥上。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木炭,在桥中央的方柱上,一笔一划写下十个字:“母在随母意,母死报父仇。”

字迹入木三分,带着彻骨的寒意。

写完这行字,何为便转身离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投了军,有人说他入了山,还有人说,他乘着一叶扁舟,顺着渠水,漂向了远方。

岁月流转,三百余年弹指而过。桐木桥依旧静静卧在渠水之上,任江水日夜冲刷,任风雨肆意侵蚀,桥墩不偏不倚,桥板不见腐朽。前些年,村里修水泥路,在不远处建了一座钢筋混凝土的新桥,宽阔平坦,能过汽车。可村里人依旧爱走桐木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脚步踩在桥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诉说着那段尘封的往事。

风雨起时,渠水呜咽,桐木桥的影子,在水波里晃啊晃,晃成了一段浸着爱恨的传奇。


阅读 53 3
分享到:
评论列表
暂无评论,期待您的精彩留言
发表评论

已输入0/200 个字!

关注武冈人网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