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罢动员会后,高福业就带领一支由各班临时派人组成的小队伍,肩着锄头,担着盛石灰的篾篓,爬上老虎跳去放样,为明天的战斗做准备。他们一个个直累得汗爬水流,才完成了任务,风尘仆仆地往回走。
这时,日照渐渐落在对面山顶,艳阳峰把浓重的阴影投向老虎跳上,投向五龙潭平静的水面上。山谷里显得特别的阴凉冷清。
被即将到来的战斗鼓舞着的后生伢子们,心窝里只有欢乐,哪知疲劳,一路玩笑一路欢歌地追追赶赶下山了,把个副连长拉在后面。
汗水在高福业光滑的脑壳皮上滚动,他懒散地在七拐八弯的山路上走着。说不清是因为过于疲劳,还是愁着任务太艰难,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的心情很不好。他心头压着的阴影,比五龙潭上压着的艳阳峰的阴影还要大。路明和赵勇硬充狠,把个艰险的老虎跳揽在红星连肩膀上,使他有主不出,道不尽的烦恼。在他看来,这完全是捉起臭虫放在自己脑壳上叮——自讨苦吃。本想坚决反对,无奈路明有一大批群众,个人的想法寡不敌众,更何况他们又是连里的一、二把手,自己去“长”字上还带了个“副”字,腰杆子不粗。经过几次争执,又权衡了一番得失之后,他不再硬硬顶了,态度变得含糊起来。谁知这桩烦恼未了,凭白又添了一块心病。他这样懒懒散散地走着,有一个面影总是执拗地在眼前晃动,他越不敢想,越晃动得厉害,而且越来越明晰:那是一张五十来岁的干瘦的脸,一绺灰白的头发,像贴着似的搭在一对没有光彩的死鱼般的眼睛上。……昨天,当他们来到柳寨的时候,为了帮助炊事班搭烧水草棚,他去找竹枝,在寨边,他的眼光无意中触到一对死死盯着他的死鱼般的眼睛,盯得他心里抽冷气,他来不及细想,慌乱中拔腿就走开了。可是那眼光却一直在追随着他,一天多来,使他无法摆脱地时而触到那不敢去触的隐秘。他扯起袖子揩了两下脸上的汗,睁了睁有点发涩的眼皮,想把那个叫人心惊肉跳的影子抹掉。
“哇哇——哇——”
从半空中落下来的刺耳的哀叫声,吓了他一大跳。头顶上,两只该死的黑老鸹正在翻腾着,拚着死命厮打。几片被啄脱的羽毛,在空中旋转、飘飞,慢慢落了下来。
“呸,不吉利的畜生,红炮子穿你哟,呸!”
他咒骂着,恼恨地蹲下来,抠得手指头发痛,好容易才抠出它土块,使出猛劲向空中投去。由于用力过猛,脚没站稳,身子向前窜出了三、四尺远。也该他倒霉,偏巧一根刺藤挂住了裤腿,这一窜,只听到“哗哧”一声,裤腿被撕开巴掌大的一道口子。他呸着,骂着,勾着腰,痛惜地用手按理着破烂处。
“高副连长——”
有人在喊他。声音是尖细的,是一种压抑着发出来的声音。
他抬起头:四面是又高又密的杂树丛,山风正摇动着树梢。
“高副连长——”
这样一声响亮的喊声,才使他看到那从树丛中闪出来的一张脸:干干瘦瘦的、灰白的额发、死鱼般的眼睛……
“你是干什么的!”
“高福业——”
这大声的呼名喊姓,带着显明的威吓成分,使高福业两只脚不由自主地站定了。
那张瘦脸上露出一种冷酷的微笑,死鱼般的眼睛里射出凶光:“怎么,不认识了!”
高福业咬了咬牙:“不认识你。”
“嘿嘿,真是贵人健忘呀,我的高班长,哟哟,是高副连长!”
“你,你要干什么!”
那人看出了高福业的外强中干,又追逼地说:“别的能忘,你总该忘不了那个缉查队吧!”
高福业强装镇定,说:“忘不了又怎么样?我才干了几天!”
“几天?哼!”那人凶狠狠地说,“‘东来油盐店’可是几条人命的事,共产党能饶你!”
这一下高福业完全被击中了,他抬不起头,也不敢正眼看那人,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口,只是讷讷地说:“这,这,你,你,你莫不是侯队——”
“我叫侯小三。记住侯小三!”
“记得的,侯小三。”
高福业慌乱的神情全都落在侯小三眼里;高福业的致命处也全都抓在侯小三手里。侯小三腰杆挺直了,瘦脸也显得神气了。他在一块岩头上坐下来,用脚尖点了点旁边一块青石,说:“坐坐吧,我料想你那痛处也是捂着的。不用怕,那事只有你知道,我知道,露不了。”
说话间,他掏出一盒纸烟,自己用嘴角叼了一支,又递给高福业一支:
“唉,想不到我俩在这个穷山沟里相会,真是有缘呀!”
高福业衔着烟,对着侯小三擦燃的火柴点着。这一刹那间的情景,使他想起了那给他一生种下隐痛的一幕:
一九四八年一个深秋的夜里,在湘南偏远的一座小山城临街面水的吊脚楼边,蹲着一个双手紧抱着一颗圆脑袋的潦倒青年,这就是高福业。他长吁短叹着,那黑沉沉的像闪着的鬼眼睛一般的河水,那昏暗的象梦影一般的街灯,那软绵绵的叫人垂泪的丝弦小调,那呼三吆六的缉查队的巡查船只,更增加了他的苦闷和绝望。
突然,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回过头,看见一张戴军帽的中年瘦脸。他熟悉这张脸,为着他那带有投机性质的买卖,他求过他,向他献过殷勤。他跳起来,怯怯地喊道:
“侯队长。”
“怎么这副模样了!”那死鱼般的眼睛盯着他。
“老本蚀光了。”
“是在赌场上输光了吧?”
高福业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千金散尽还复来嘛。”侯队长轻飘飘地说着。他正在物色便衣特工人员,早就看中这个浪荡的外乡年轻生意人了,现在正是拉他下水的时候。他慢慢掏出一盒纸烟,自己先用嘴角叼了一支,然后递给高福业一支,说:“现在正是党国需要用人的时候,你是个有为的青年,大可振作起来显显身手嘛。”
“我?”
“只要你敢干,我缉查队里不是缺你的粮饷的。”
高福业知道缉查队是专做人脑壳买卖的,一听这话,心里直透冷气,怯怯地说:“我,我是个做生意的。”
侯队长鄙弃地盯了他一眼,说;“行,就要你做生意。只要你肯到‘东来油盐店’门边去摆摊子,我给你充头本。”
高福业狠狠吸了一口烟,随着浓浓的烟雾,喷出这样一句话:“多谢队长栽培啦。”
第二天,他就挑着杂货担子,整天在山城西街的“东来油盐店”铺门边转。几天后的一个凄风苦雨夜,缉查队的花机关班冲进了“东来油盐店”,抓走所有的人。于是一个消息惊动整个山城: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站被破获了。
两天后,侯队长把高福业叫到缉查队,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这回你为党国立大功啰。”
“我?……”高福业成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侯队长从抽屉里拿了一叠银光闪闪的光洋,说:“老弟,不是你的情报,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站哪能破获!这,就是你的奖金。”
高福业被弄得莫明其妙,呆呆地瞪着那一叠光洋出神。
“快,收下吧,人无横财不富嘛,哈哈……”
金钱的力量战胜了高福业的胆怯,他把那叠光洋收下了。
就在光洋在高福业衣袋里叮当响的时候,侯队长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递在他面前:“按个手印吧,从今天起,你就是缉查队的人啦。”
想到那硬硬扎扎、叮当作响的光洋,高福业咬咬牙,按了手印。
侯队长嘿嘿阴笑着,说:“领班长的薪饷,怎么样,老弟,没亏待你吧!”
不到半个月,解放军的炮弹炸坍了山城的城墙,随着国民党反动军队的溃败、覆灭,缉查队也完蛋了。高福业挟着自己的包囊回到了老家。他出外做生意,乡邻都是清楚的。那十多天里的事情,就是他本人也像是在云里雾里,其他人哪曾清楚,也没有人去猜疑。更何况高福业到家之后,他那狡猾的中农爷老子逢人就诉说儿子如何不争气,买卖蚀了本,只差点没讨米回来了,高福业也逢人就发誓要弃商务农。他着着实实地干起来了,不论什么运动,他都跟着朝头里走,在中农行里算得是突出的;平时的一举一动,甚至于穿衣戴帽,也要考虑尽量使自己像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加之他处事灵活,又有点文化,学什么飞快的,在农林水利的基本建设中免不了露了点头角,慢慢竟成了农村里难得的技术人才……
“老弟,你混得真不错呀,成了共产党啦!”
侯小三的话把高福业烟一般的回忆驱散了。高福业定定坐着,嘴边泛着苦笑,肥大的脑壳摇得像货郎鼓:
“我不是,我哪够条件。”
“不是?哼,当了副连长,干得这么起劲!”
“有饭吃,有衣穿,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干?”
“呸!日子过得好好的?好个屁!”侯小三呸地吐掉叼在嘴角边的烟蒂,咒骂着:“我没过一天安逸日子。逼得我挑着担子赶墟场,还说是搞资本主义,又是批又是斗。现在修路,又把我赶到寨子里住,连暗暗做个买卖也不行了。哼,你倒唱好日子!”
高福业心里骂道:娘的,还想过你那队长的花天酒地的生活哩,除非作梦!口里却说:“我修路,也是个卖苦力的事嘛。”
“你知道这是修的什么路?哼,他们修铁路还不是为了对付老美,对付大鼻子苏联,你修这个路恐怕得不到好处吧!”侯小三咬着牙,阴险地说。
“我,我图的是吃碗饭!”
“没志气的话,”侯小三哼着鼻子说,“美国佬在越南打得好凶;苏联的导弹也对着中国。共产党能有多长?”
高福业苦恼极了,他脑壳里乱糟糟的,无可奈何地说:“这些都不与我相干。”
“你抓过共产党,能不相干!”
“那不是我干的呀!”
“嘿嘿,不是你干的?你按过手印,领过奖金,你想赖?哼,恐怕跳进五龙潭也洗不清吧!”
“那,那……”高福业两张嘴皮直打颤。
“老弟,过去我没亏待你,如今也不会亏待你。以后你要听我的!”
“听你的?”
“是的,”侯小三的脸色更加阴险狠毒了,“告诉你,这路不能让他们安逸地修成!”
这话把高福业吓呆了,那又光又圆的脑壳上渗出一层密密实实的冷汗珠。
侯小三瞥了他一眼,威严地命令:“快回去!记住,平时不要理睬我。”高福业刚颤颤抖抖地站起来,侯小三又说:“揩掉汗,沉着点,脚步稳实点。”
高福业趔趔趄趄向老虎跳下走去,他有说不出的烦恼和反悔。“是什么鬼使神差呢?我为什么要把个脑壳夹到这里面来呢?修路,安安生生的日子不过,来修什么鬼路!”他在心里这样骂着自己干下的蠢事;但另一个声音又在为自己辩解:不来也不行嘛,“一打三反”运动来了,呆在屋里就得卷进去,万一那点见不得人的东西露出来呢!不就是为了避风头才来的吗?“唉”他叹了一口气,在这个唯心论者的眼里,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倒起霉来躲不脱也避不掉呀!他不服气,不甘愿让命运这么捉弄,他在思谋着脱身之计:对侯小三是不能不应付的,把柄都抓在他手里,把他弄急了没有自己的好处;这老虎跳工程也修不得,任务艰险倒不说,不摆脱老虎跳,也离不了柳寨,就跳不出侯小三的手心。唉,路明呀,你真害人呀!如果按许副指挥长的意思做,能来柳寨吗?于是,高福业把整个的希望寄托在许副指挥长身上,寄托在老虎跳搞不成这一点上了。
他好容易走下老虎跳,来到五龙潭边,远远看见一群孩子象蚂蚁子一般围着看什么。他定了定神,信步走近去。
原来是李诃正坐在一块岩石上,面对着五龙潭写生。这小伙子画得正入迷。他眯着眼,那被一绺头发压着的眉根微微蹙着,一会儿向前边的景色瞅几眼,一会儿又用铅笔在画纸上画几笔,然后又把画板推在前面细品品,再用橡皮在什么地方擦几下,又重新添上几笔。很快地,画纸上十分逼真地出现了五龙潭那险峻的轮廓。
“画得俨像了,啧啧。”
高福业认得,说这话的是洪大伯的小女儿喜妹子。
“叔叔,你会画牛吗?”一个孩子问。
“傻话,五龙潭都画得像,还不会画牛?”另一个孩子反驳。
“嘘——”李诃严肃地摇着紧捏铅笔的手,意思是要看热闹的孩子不要说话,以免打扰他。
“嗳,谁捉住我的辫子!”喜妹子叫起来了,她回过头,看到了高福业,亲热地喊了声:“副连长!”
这一喊,把李诃吓了一大跳,他“唬”地站起来,差点连画板也掉到潭里去了。他很不自然地说:“副连长,我,我是觉得这里风景好,才、才……我是准备好工具才来的。”
高福业本来没有心来管这些,李诃这番畏怯的话语,倒使他心里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大家都齐着心干,这老虎跳不就修成了,是得乱乱好。于是,他瞅准李诃这个对象了,就说:
“工具准备好了就行啦,八小时以外是自己的嘛,可以自由支配,你画吧,画完了回来就是。”
副连长的态度很使李诃感到意外,他想画下去,但又想起上午动员会上连长宣布的纪律,哪还有心情画?就说:“也算画完了,我回去了。”
高福业尽量装作很和气地说:“那我们搭队走。”
和副连长搭队走?会不会在路上给他上“政治课”?李诃想摆脱这种事情,他说:“我走得快些。”就一溜烟跑了。
高福业回到柳寨,刚走进鼓楼下的大门,就看见李诃噘着嘴站在小坪边的一株柚子树下出神,离不远的卵石路上,是赵勇气冲冲走去的背影。
“八成是被‘刮胡子’了!”他这样想着,走了拢去,用关切的语调问:“挨批评了?”
“……”李诃低着头,用手指甲使劲地抠树干。
“没关系,以后我给你向连长说说。画画嘛,是正当的爱好,指导员不是还鼓励你多画点宣传画吗?快回班里去。”
李诃噘起的嘴唇松开了。他觉得副连长多么了解自己呀,态度是多么平易近人呀!他感到无比的温暖,走出十多步远了,还反转身来感谢地朝副连长看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