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帮主《小说月刊》2025年第9期 湖南武冈林日新 前年冬月,一个灰蒙蒙的下午,空气凝滞。电话铃声撕开沉寂,工会主席的声音沉滞:“帮主走了。你要去做人情么?” 我握着电话,无言。世情规矩:红喜事礼到人不怪,白喜事礼到人不收。当日课满,只得应道:“好,抽不开身,钱转你,劳烦捎人情吧。” 挂断,窗外天色更沉。帮主——牛姓,因酒量似海得此诨名,三餐必酒佐之。他常豪迈道:“一斤润喉解口干;两斤算‘小克死’;三斤才真‘过瘾’!”人称“酒漏斗”,他不乐:“漏斗?酒穿肠过,半点不留痕!我肚子满满当当!”拍着肚皮,“想喝?来我家!我是酒帮主,管够!”于是“帮主”名号响亮。至于能饮多少,他自己也未必清,日日痛饮,却极少醉倒。 这海量,有渊源。祖父乃雪峰山中看山人。老人瘦长挺拔,方正面庞,银发白须,凛然有山林仙气,乡人敬称“长命老仙”。真名无人知。他日日腰别柴刀,肩扛猎枪,独行山野,身影如古树。暮色归时,枪尖常挑猎物:野兔、野鸡、竹鼠。山腰木屋中,剥洗切块,入柴火大锅。葱姜八角辣椒爆香,肉块倾入,淋家酿米酒、酱油……一盘勾魂野味即成下酒肴。 老仙宠孙入骨。帮主三岁,走路未稳,老仙便竹筷蘸酒,点其唇上。小娃娃咂嘴,初尝辛辣,眼眯成缝,咯咯笑如清泉——无邪快乐,融化了老人眉间风霜。 传统习俗中,小孩开学第一天要吃红鸡蛋。寓意吉祥,有祈愿孩子学业进步、身体健康之意。帮主启蒙日,老仙却郑重倒一小盅米酒:“来,喝了!”大手抚孙发顶,声沉而庄,如古老仪式,“酒壮英雄胆,酒助英雄兴——我孙喝了这盅,要做顶天立地英雄汉!”山风钻窗,油灯火苗摇曳,光影跳动。小帮主捧起粗瓷酒盅,仰头喝下,酒液灼喉,呛得脸红泪迸,却倔强不吐,亮出空盅,引得祖父大笑,梁尘簌落。 这“开蒙”礼,如一枚烙印,深深烙进了骨子里。帮主在祖父身边长到十二岁,酒量真如那破土的春笋,见着山风便疯长。他不仅尝遍了祖父每一种酒的滋味,更在祖父醺然醉意里,将那山中精怪、古侠传奇听得烂熟于心。松脂的涩、硝烟的烈,混着辛辣的酒香,早已丝丝缕缕,渗入了他年少血脉的深处。 高中毕业,托大队书记伯父的福,帮主成了村里的民办老师。他生性爽朗,谈吐风趣,肚里又有些墨水,颇得学生喜欢。每学期考试,他带的班成绩虽拔不了尖,倒也稳居中游,像个温吞的秤砣。有伯父这座靠山,教书不过两年光景,他便被推荐进了师范学校,毕业后顺顺当当分到了公社中学。祖父闻讯喜得直搓手,当即净手更衣,焚香燃烛,对着祖宗牌位恭恭敬敬磕了好几个响头。帮主自己呢?心底那份庆幸更是发酵成了得意,常翘着二郎腿,呷着小酒,摇头晃脑地吟哦:“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仿佛这坦途皆是自己豪情挣来。 改革大潮涌起,教育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教学质量成了紧箍咒,年年统考压得人喘不过气。帮主所教的班级,成绩依旧稳稳地卡在那不上不下的中游位置。学校里评优、晋职的名额金贵得像龙涎香,自然轮不到他这“中不溜”。对此,他总是一派云淡风轻,挥着手,眯眼笑着:“哎呀,评优?让给年轻人去争吧,他们更需要!”“我一个老头子,争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利做什么?累得慌,不如一杯酒痛快!”俨然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 然而——当同事评了先进、晋了职称,设宴庆贺时,他那举杯痛饮、笑声最响亮的豪迈之下,眼神深处,总有一丝难以名状的黯淡,如冰冷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过强撑的光亮。待到酒意上涌,面红耳热之际,那压抑已久的情绪便找到了出口——他又会一遍遍翻出祖父的传奇故事,声音陡然拔高,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仿佛要用这震耳欲聋的讲述,向满座宾客、也向自己证明:看!我骨子里淌的,终究是与凡夫俗子不同的、雪峰山猎人的英雄血!待到夜深人静,喧嚣散尽,他独自守着残席,对着杯中那晃动的、空无一物的倒影,一遍遍咀嚼那份卡在喉咙里的、不上不下的失落。那点不甘,像顽固的鱼刺,刚梗得心头发疼,旋即就被更汹涌、更浑浊的酒意彻底溺毙,最终化作一声无人听见、沉入杯底、如同沉入永不见光深井的叹息。 他依旧爱酒。同事红白喜事,每场必到,到则开怀大饮,酒足菜饱(饭只是象征性吃两口),豪爽至极。平时,他亦常邀同事家中小聚。酒酣耳热,他眼中燃起少年光亮,一遍遍讲述雪峰山深谷密林,祖父一枪惊走野猪,雪夜追踪狡猾狐狸……讲得唾沫横飞,似猎枪在肩,柴刀在腰。初时众人称奇,久了,故事成旧书页,听众渐稀。最后,多只剩他一人,守满桌狼藉杯盘,对着墙上泛黄祖父肩扛猎枪的黑白照,独酌至深夜。画中枪管,幽灯下闪冷寂光。 帮主家成“禁地”——非因不热情,而是那“保你喝个够”令人望而生畏。常人哪消受得起斤量论酒?偶有胆大者来,也败下阵。他更多守着孤独,对饮。酒量依旧深,脸色如常,唯眼中光,如被山岚笼罩落日,日益黯淡。豪饮姿态,似成他与逝去岁月、山中祖父维系的唯一纽带,无声固执的祭奠。 前年冬月,朔风凛冽。帮主悄无声息走了。工会设简朴灵堂。遗像里,帮主难得未笑,眼神越人群,投向虚空,似凝望雪峰山深处。 工会主席代我送了人情。他后来告诉我,帮主灵堂特别:遗像下方,竟端端正正摆着那个粗粝旧酒坛,坛口敞开,空空如也。坛身残留经年累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无人知谁摆上,或本就是帮主寂寥长夜里对身后事的安排。 灵堂人不多,多是老同事。几位曾被他故事“熏陶”的老伙计低语。有人说:“可惜了,海量啊!”另一人叹:“唉,喝一辈子,也没见真成英雄好汉。到退休时,连个高级职称也没捞着。”一老教师沉默望遗像许久,轻声道:“他常念,酒是命,命也是酒……离了哪样,都活不下去。”话语散落灵堂清冷空气里,带宿命般的苍凉。 灵堂外,北风呜咽卷过枯枝。那空酒坛,默立遗像下,像一只永远无法再注满的巨大空杯,盛满无声的、关于孤独与逝去的全部言语。 酒帮主走了。雪峰山依旧在远处沉默绵延,如大地一道凝固的、无言的旧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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