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印
大印这个血色的杀手不知产生于哪个朝代,是不是有历史学家进行过考证?有时像早升的朝阳,有时又如西落的残阳。
大印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文化符号,它被广泛应用于文化、商业、政治、法律、教育等领域。
大印虽然只是一个工具,但这个工具不同于人类文明史上的其他工具,它一旦被印在公文上,却是权力的象征。
记得十五岁的那年,我上高二。那一天我们学校组织到县城电影院看样板戏。散戏后,老师要我们各自回家,因为我们都接近于大人了,不需要老师陪送,何况各村都有好几个同学,大家结伴而行就更安全,再则那年代还没有人体器官移植的技术,又是人口泛滥成灾的年代,自然就没有人贩子。
我和矮子、胡子三人从旱西门回家,因为我们是县城外的正西边,过去称西乡。旱西门有个城门洞,古时候就是以城门洞为界,洞内是城里人,洞外是乡里人。
我们刚走到城门洞,只见靠洞壁坐着三个盲人,我们称他们为八字先生。他们可通过你的出生年月日时,用一种玄学推算出你一生的命运。作为进入青春期的我们,与生俱来的人类思维模式就开始萌芽。见了八字先生,便想要他算算自己的命,若是命运太糟糕就不继续活下去。
于是,三人就坐下来请他们算命,盲人听到我们要算命的声音,都争着抢生意,都说自己算命最准,不准不要钱。他们在争吵时,我却在思考:他们算命先生是三个,我们算命的也是三个,那年代光子生活都不昜,何况乎瞎子?我便说,三位师傅也别争,你们就一人一个算好了,三个先生都有生意,干瘪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结果是矮子一生无作为,种田为生,亦无大灾大难,但四十岁以前行肖红运,就是别人能说的他不能说,别人能做的他不能做;胡子八字好,出了家门前途无量,最小能当个营长,若在家,那就是运气不佳,生意做不胜,亏本多,赚钱少,婚姻动得晚,要满了三十才能成亲;我的八字第一,今后要读大学,要升官,而且是掌印巴子的官。
矮子有些气馁,一生当农民到无所谓,就是肖红运是背时倒霉的运,不能乱说话,不能乱做事,一世多口嘴;胡子也在认真思考,出了门好运气,不出门也是背时倒灶,不知能不能走出家门呢?;而唯独我,能读大学,以后还能做官,而是是掌印巴子的官。我一高兴就对他们两个说:”转去,去吃饺子,我待客。“显得有些洋洋得意,仿佛我的将来就如那八字先生说的那样。他俩也对我说,苟富贵勿相忘,我们是”桃园三结义“的。路过县政府,看到那猎猎飘着的大红旗,看到那顆箽箕大的国徽,我心里那个乐啊,无法形容,说不定十年后我就能在这县政府里做掌大印的官了,三人各怀心事,不言不语的走到月光岭表叔开的饺面店,准备吃了饺子从龙田回家。
我能做官掌印巴子的消息在全大队传开了。当然,我读书是很用功的,到县文化馆办了借书证,读了很多书,学校的那些基础教材在我眼中是那么简陋,不堪一读。
高中毕业后,那时的大学是工农兵大学,上大学不要考试,是贫下中农推荐的,于其说是贫下中农推荐,还不如说是当时的大队公社干部说了算。记得那一年,我和胡子还有孝明三人被推荐入围,但只要一个人。论成绩我第一,胡子第二,孝明第三。可就在那政审表上,大队意见栏里我的意见是这样写的:”有对社会不满情绪,多次用打油诗讽刺当地领导。“下面盖上那个血红色的大印,当然我就完了;胡子的意见是:”此人不尊纪守法,经常组织打群架。“然后又是在下面盖上那个血红的大印。我俩便如六月杨柳遭霜打,抬不起头来。自然孝明被推荐上了大学,是湖南中医学院,后来听说他学不懂课程,被换做制药专业。几年以后,才知道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是他亲娘舅,而大队这个掌印巴子的支书又是主任的表弟,公社掌印巴子的又是大队掌印巴子的表哥。我和胡子第一次被印巴子扼杀了。第二年大队要招收民办老师,我考了第一,但也没当上,而是他们后几名的试教,都没试上,才上我试,我一试,考官们都很满意(考官就是公社、区、县文教办的派员)。大队那个掌印巴子还是不同意,公社那个文教主任对他说:”林书记,听说你的孩子正在大队上小学,你是想让一个好老师还是要一个误人子弟差老师?再说,不就一个民办老师吗,只是记工分的脱产农民而已。“这个书记的两个儿子刚好读书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勉强在那张表上写了句:”同意担任大队民办教师“,然后盖了那个鲜红色的印。我真羡慕掌印巴子的人,真是一印定乾坤!八字先生说我能掌印巴子,不知这一天离我还有多远?
也是同年,胡子应征当兵,他人高大帅气,体检为甲等兵,接兵部队的人很满意他。看来胡子当营长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可万没想到,政审表上大队支部意见栏里却是这样写道:”此人多次与人打架,政治表现不良。“大印一盖,胡子被永远定格在西乡斜头垄里。出不了门就当不了官,做不了官就没有出息了,只是婚姻被八字先生说准了,三十岁那年从绥宁来了一位姑娘,这位姑娘死了娘,爹续了玄,后娘对她百般虐待,经熟人带出来找人家,她一眼就相中了胡子。在后来的日子里,胡子开过客运车,办过养殖场,开过沙石场都以亏本告终,今年已满七十,五三年生的,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身体健康,还种了六亩田。
改革开放了,集体经济瓦解了,民办老师将退出历史舞台,加上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人才也培养出来很多,有一部分能胜任教育工作的将被留下到师范学校培训就转正,纳入国家编制,那些不能胜任教育工作的就被劝退回乡务农。当然,那个支书的两个儿子早已小学毕业了。我们大队七个民办老师回三个留四个。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掌大印的支书在政审表的大队意见一栏里写着:”此教师常常向学生贯注读书做官论的封资修黑货,多次反对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拟留任民办教师。“又是那个大印盖上,县区乡三级教育主管部门的领导都做不通这掌大印的思想工作,他就是不肯更改意见和重盖大印。
完蛋了,我和胡子一样成了修补地球的一员。给我看八字的那个先生一点都没算准,掌大印的事已经与我失之交臂,成了一个永不磨灭的记忆虚数符号。
矮子更惨,过了而立之年就死在了一个水库工地上……
大印啊大印,你一团朱红可以扼杀多少人的美好前程,也可以让多少人步入天堂。威力大如太阳,可让万物生长,也可将万物烧焦。太阳是红色的圆的,大印一样也是红色的圆型的。我想如果我真能掌管大印,又有多少感恩让我荣华富贵;又有多少寃魂让我一生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呢?我梦寐以求的八字先生的预言曾在年少轻狂时折磨着我,又在后来的岁月中拷打着我的灵魂,以至于身心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