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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罪在哪里?

鲁之洛 2009-04-16 13:13

“腊妹,早饭后去大队部开会哟!”


“喊我?”正在试穿花棉袄的腊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多年没有参加过任何会议了。自从“反动军官亲属”的厄运落在头上之后,她只接触过(是“接触”而不是“开”)两次会。一次是她刚倒霉不久,大队召开贫农大会,她见左邻右舍的人朝会场走,也就习惯地跟了去。刚走进会场,就碰到许多熟悉面孔的陌生眼光。那时她太年轻了,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找了块砖头垫着坐下。民兵营长走近来了,说:“腊妹子,你快回去,这会不是你开的!”惶惑、羞愧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突然改变了身份。她泪眼婆娑地奔离了会场,回家倒在床上发高烧。整整困了两天两夜才起床。第二次是民兵营长亲自通知她去开会,而且态度很严厉,要她准时赶到。她不知开的什么会,按时去了。刚到会场门口,迎面碰上干爹老支书。老支书火冒三丈地喝道:“腊妹,给我回去!这会不是你参加的!”站在门边的民兵营长忙说:“是我通知她来的,开的是二十一种人会!”老支书争辩道:“她不是二十一种人,不该要她来。”老支书早不在位了,民兵营长怎会服他?两个当即争执起来,相持不下,没完没了,最后一起闹到老匡同志那里。当过县委农村工作部长的老匡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回答得机警极了:“哎呀,这情况有点特别。腊妹她爹原是老贫农,最高指示教导说,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具体对待。如果要一个老贫农的女儿参加这种会,怕不怕群众批评我们阶级立场有问题呀?”民兵营长吞吞吐吐了一下,又反问道:“她现在是属二十一种人呀!”老匡说:“那是按她哥哥划的,她爹是贫农呀。人民政府的政策规定,成分都是跟爹走的,群众也是这种习惯看法哩。”民兵营长说:“这个规定合不合最高指示呀?要不合,说不定是修正主义的哩。”老匡知道,农民最迷信的是“最高指示”,可是他们并没有认真学过“最高指示”,只要说得有点像就相信。他便说:“怎么不合呢?最高指示就教导过嘛,对十七年来的政策条文,不能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正确的一定要坚持。最高指示还教导说,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如果我们做背离群众的事,就会脱离群众。”民兵营长傻眼了,他虽说对老匡的说法还有点将信将疑,但又说不出别的理由来反驳,便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自此之后,贫下中农会她没资格参加,面对“敌人”训话之类的会,又考虑她的贫农家庭,没人敢通知她去参加。这么一晃好几年,她也习惯了,早就没存参加什么会的念头了。


“腊妹,听到没有?要你去开会!”


这分明是喊她。她听得明明白白,喊她的是春宝,而且喊的是“腊妹”,不是喊“腊妹子”。虽只一字之差,感****************彩却大不相同。“腊妹”是亲昵的称呼,“腊妹子”则是通常的喊法,凡是“年轻妹子”都可这么称呼的。一声“腊妹”,叫她听了舒服极了,连对她认为最可恼、最讨厌的春宝的态度也和顺多了。她愉快地迎了出去,高声应着:


“好咧,吃完饭我就去!”


这流水般欢快的声音,使正要走的春宝迟疑地站住了;而她那闪着激情火花的眼光,使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他紧板着的冷冰冰面孔不由绽开了一丝笑,可心里却在暗暗嘀咕:还高兴哩,等会要你哭!这一闪念突然使他感到沉重和不安。幸灾乐祸吗?对自己的干妹妹幸灾乐祸吗?于心何忍呢?面对着单纯、热情的腊妹,他感到脸儿阵阵发烧,不好意思再站在那儿了。


她一点也没注意他情绪上的变化,热情挽留道:“春宝哥,不进屋坐一会?”


好久不曾听到腊妹这般亲热的呼唤了。他感到心里一阵微微的颤抖,也勾起一串甜蜜的回忆。多么熟悉的呼唤声啊:“春宝哥,我跟你一块去吹柴”,“春宝哥,吃饭了”,“春宝哥,把你的衣脱下来,我给你洗”……那时间,他们情如兄妹,亲如手足,多么纯洁而真挚的情谊啊!而如今……唉,人心都是肉长的呀!他跟她毕竟是干兄妹,是同住一个屋,共吃一锅饭,青梅竹马,相依为命长大的呀!可是这些年来,他俩隔开了,被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隔开了。他的心变硬了,变得无情无义了,变得眼睛里再也没有她这个干妹妹了。他恨她,批她,斗她,狠着心肠要赶走她!不是老爹愤怒地坚持,她早被撵走了。但她仍然被迫搬出了正屋,住到后边的偏屋里独自开伙去了。他们虽只一壁之隔,但内心深处的鸿沟,使他从没错迈过她的门坎。他跟她有什么仇?没有。她挡着他什么?也没有。他这么做,根本不是什么个人恩怨。他是为了革命,为了表现自己最最的革命,为了自己有个平步青云的好前途。他这么做了,理直气壮地做了,从不曾有过自责、自省。他毫不怜惜地,觉得这一切是她应得的报应,她没什么可怨的,要怨只能怨她自己的命运,怨她自己的命不好。……然而,在面对纯真腊妹的此刻,他的心肠却突然变软了,心虚得不敢直视她。他慌乱地就了声:“不了!”便匆匆走了。


春宝没肯进屋坐,并没有叫腊妹感到难受,一则她已习惯了他的冷淡态度;二则她正高兴,为众哥哥“一手抓金,一手抓银”收到好效果而高兴。跟去年比,队里算是发了小财,有现钱搞分配了,各家各户都领到几十块钱,她也不例外。竹花嫂还亲自为她缝制了花棉袄。她正穿上新棉袄,春宝哥又亲自来喊她开会。看,生活又朝她张开了温暖的手臂,她怎能不高兴?天真的她,丝毫也没有去想开什么会,只担心自己迟到,便赶紧吃完饭,碗也顾不及洗,像走人家似的打扮得周周正正,忽匆匆地走了。


会场也是设在小学教室里。山村小学没有礼堂,教室就是全队最宽敞的房间,坐得挤一点,挤不下也不打紧,窗台上再趴一些,门口边再站一些,百多人也就全容下了。社员们陆陆续续来了。他们知道大队开会没有树蔸火,年岁稍大的,都提了个木制火桶,或篾织烘笼子,一路走,迎面的风,带着串串焰火一般灿烂的火星子。妇女们照例要利用开会时间搞点副业,手里都捏着鞋底、袜底之类。


会场里人来得很齐,却没有往常那种熙熙攘攘、打打闹闹的热烈、欢快气氛。使热气冲冲闯进去的腊妹立即感觉出一种肃杀的气氛。黑压压的一片人挺规矩地坐在事先摆好的木板、柱子上,一行行的,很像城里戏院、电影院的排排座位。他们闷坐着,有的不断气地吞云吐雾,有的抱头沉思,有的专心致志打鞋底、衲


袜底。她看到几个平时要好的姐妹正头挨头地挤在一起咬耳朵,便高兴地朝她们打招呼。她们都抬起头了,分明看到她了,却又赶忙埋下头去,假装没看见,连正说着的话也不说了,一个个呆眼鸡似的眼睛瞪着屋顶,或自己的手指头出神。她以为她们是故意逗她、气她,直在心里骂:“死鬼精,装得好像呀,都像光眼瞎子似的,认不得人了!”她正朝她们走去,不想民兵营长却在大声喊:


“腊妹子,你来这边坐!”


她反感民兵营长的态度,心里想:“怎么老盯着我?连坐什么地方也要你管,坐的自由都没有了?”虽说心里这么嘀咕,她还是顺从地朝指定的地方挤了去。待挤到那儿时,她又高兴了。原来众哥哥和竹花嫂子也成双作对地坐在这里哩。哟,怪不得也要我坐这儿,是让我跟众哥哥两口子坐在一块!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错怪了民兵营长,很对不住他。不过她又挺纳闷:怎么回事,众哥哥跟竹花嫂象和谁吵嘴斗气似的,青着脸,不理睬她?她脸上挂着笑,亲亲热热地喊着挨近去,众哥哥却不愿理睬她,将脸偏在一边,只在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那个平时一见面就亲热地搂着、挽着她的竹花嫂子,也突然变生分了,只冷淡地拉了一下她的手,便低头默不作声了。她觉得好蹊跷,怎么连骨肉一般亲密的人也这么冷若冰霜了?她很生气,也不想理睬他们,赌气地坐在墙边角落里暗自伤心。这时她才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两位老人,竟是全大队成分最高的人,一个是地主,一个是老富农。这是平时众哥哥最恼,最讨厌的两个人。今天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众哥哥竟肯跟他们坐在一块呢?太奇怪了,贫下中农跟地主、富农混在一起了,韭菜跟豆腐也不一青二白了,这究竟开的什么会?众哥哥那刚性脾气又跑到哪里去了?……啊!她陡然大吃一惊。原来她那不安的眼光,正盯在主席台墙壁上的白纸会标上。那年月,不用看上面写着什么,光看那白颜色也会叫人感到恐怖、不吉利。那些叫喊破“四旧”最凶的人,偏偏又紧抱着“四旧”不放。他们像那些清早起来第一眼看到白色就会感到不吉利;出门碰上的第一个人穿了白鞋便觉晦气;屋顶上落了个白风筝就担心丧祸临头等封建顽固脑袋一样,用白色来代替一切不好的、错误的东西。而红色却是代表最好的、正确的东西。这就难怪会出现拼凑颜色游戏的怪花样了,一条标语非得用红白分明的两色纸写,红纸写上半句:“宁要社会主义的草”;白纸写下半句:“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也叫立场分明,革命觉悟高。腊妹不是贤哲,自然脱不掉祖传时尚风气的影响,她从这白色的会标,白色的标语感到一种恐怖;而那会标上斗大的“批判大会”四字,更叫她心悸了。这要批判谁呢?她正心惊胆颤地这么想,主席台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现在批斗大会开始!”


喊声刚落,民兵营长用手指着跟竹花坐在一块的人,厉声喝道:


“你们给我老老实实站起来!”


那两个老人和腊妹他们,一个个低头猫腰顺从地站起来了。唯有龚众拧着眉,瞪着眼,笔挺着腰板坐着,一动也不动。挨他坐着的竹花正迟迟疑疑要起身,被他猛拉一把,又跌坐下来了。


“龚众,你怎么不站起来?”民兵营长厉声质问。


“你是怎么喊的,嗯?”龚众勃然大怒。“告诉你,要懂规矩点,龚众后面应该加‘同志’二字。”


“今天你不是‘同志’了,是挨斗的对象!”


“好呀,”龚众冷笑一声,“我这个真正的贫农不是你的同志,难道这些地主、富农是你的同志不成?”


“不准你乱说乱动,”民兵营长气得跳将起来。“你快给我老老实实站起来!”


龚众昂头而坐,稳似泰山。


这僵持局面,使会场严肃的气氛立即变稀拉、混乱了。社员们大都同情龚众,巴不得会中出点岔子,生点干扰。这局面的出现,使他们感到开心,有的捂着嘴巴‘嗤嗤’笑,有的叽叽喳喳发议论:


“看,这回好看啦,牛角遇着钻子罗,看哪个斗过哪个!”


“这年月把我弄糊涂了,怎么批斗起贫农来了!”


“阶级斗争天天抓嘛。”


“越抓越稀奇了,斗到贫下中农自己内部来了。”


本来被龚众的反抗撩起火气的民兵营长,听到这一片夹七夹八的议论声,更是怒不可遏了。他粗暴地朝人群吼道:“嗯,要你们插什么嘴?”然后又厉声喝问龚众:“你说,你到底站不站起来?”


龚众脸上浮着轻蔑的笑,态度傲慢地说:“我若不站起来呢?”


民兵营长怒火燃烧地盯着龚众,冷笑地说:“什么?不站起来?哼,老子拖也要把你拖起来!”说着,他挥手一招:“民兵!民兵——”


“喊民兵干什么?要打架?”龚众腾地跳起来,挽着袖,攥着拳,做出一幅迎战的架势:“那就请来吧!”


人们慌乱了,怕事情闹大了龚众吃亏,忙出面调解:


“营长,营长,你先别生气!”


“营长,看,他不站起来了吗?站起来了,就算了吧!”


哪知龚众听了,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将脑袋一昂,又山一般地坐下来了。


“口也嘿,”民兵营长更是怒不可遏了,“你好大的胆子,又坐下了!”


一些好心的社员忙劝解龚众:“大汉,站着就站着吧,好汉不吃眼前亏,斗这个气干什么?”


一些好事的人,唯恐天下不乱,但愿这么闹一闹,煞煞民兵营长的威风。故意挑逗说:


“哈,大汉要得!”


“算角色,要硬硬到底,咱们贫下中农哪个怕哪个!”


站在主席台桌旁的春宝,生怕闹将下去开不好会,忙机警地说:


“就让他坐着吧。也好,这么坐着,可以认真听批判发言,作记录。”


这话刚落音,原来站起来的人中,有好几个也想坐下了。春宝见了,怒气冲冲地照桌子上一巴掌,喊道:


“岂有此理,你们也想坐?也不想一想,你们是些什么人?他龚众又是什么人?你们都是批斗对象,真正的牛鬼蛇神。他龚众是来受教育的,他的问题,是人民内部里的问题。”


民兵营长麻着国字脸,瞪得溜圆的眼睛快要滴出血了。他不能原谅春宝的失口,居然把内部掌握的杠杠公开了,这么一来又怎能镇住龚众呢?这位并没当过兵,却从合作化运动来一直抓武装的农民,自来就有立场坚定的优点。他的历次鉴定,都无例外地有这么一条:服从性好,听上级的话,领导叫往东,他决不往西。批斗龚众,是公社的决定,他自然照办不误。他没想到自己斗争性会受到春宝的阻拦。他觉得春宝的立场有问题,跟自己的干老弟划不清界线,有意向龚众漏底,偏袒他。他无法抑制怒火,大声喊道:


“会场指挥是我,得听我的!”


社员们担心两个干部争气会把火泄在龚众身上,便纷纷一旁帮着打圆场。


这个说:“营长,大队长的提议也好,让他坐着记,好好受教育。”


那个说:“是呀,只有认真记,才能认真改!”


“……”


其实,一旁说好话的大都是水头溪生产队的社员。他们都在心里为龚众叫屈。龚众为生产队抓收入抓得好,哪个社员不称赞?可上面偏偏说他反大寨,不执行“以粮为纲”的方针,让劳力外流搞资本主义,犯了方向、路线性错误。他们无法为队长申辩,只是在心里帮着叫屈:“不晓得天底下还有不有公理,去年累了一年,大家还倒欠队里的,没人出来放一个屁;今年多收了点钱,大家过年有餐好肉吃,屋里细伢子有件新衣穿,反倒犯了法,有罪啦。究竟犯了哪家的法?究竟有了什么罪?‘大寨’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圆,是偏,是长,是方,为什么非要向它学不可?学到穷得没饭吃也学得有理?”人们想不清,悟不透。不过胳膊扭不过大腿,他们怕扣帽子,怕跟着挨批,也怕扣工分,怕扣发口粮,只得来开会,来看这场不公平,违人意的把戏。


春宝直在心里骂民兵营长是个头脑简单的大草包,只晓得冲冲杀杀,没一点机变能力,连个缓兵计都认不出。要说斗争性,他春宝能是软骨头吗?不然,他也不至于挺着胸脯站在这大队主席台上唱主角呀!他担心民兵营长会把个会场搞乱,便不理他的抗议,大声拍着巴掌嚷道:


“同志们,贫下中农们,请安静下来!”


然而,会场上仍然是一片嚷嚷之声。


“革命的同志请安静下来!”春宝的喊声越发严厉了。“对于阶级敌人,我要警告他们,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


“谁再吵嚷,我就把他抓起来!”民兵营长又抑制不住地嚷道。


才要静下去的嚷声,又嗡嗡然升高了。说话的都是腰杆子硬扎的贫下中农,他们最反感动辄抓人。


“同志们,先唱个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预备——起!”春宝急中生智,来了这么个新花招。


这一招极奏效。他的发音刚落,社员们就咿咿呀呀唱了起来。不整齐,明显跑调的歌声,立时压住了杂乱的议论声。会场很快呈现出肃穆的气氛。


唱完语录歌,春宝又带头从兜里掏出“红宝书”,用右手拿着,虔诚地贴在胸前,然后有节奏地朝右侧挥动,高呼了“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之后,又领着大伙读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四、五条语录。这些语录又短又好记,平时常挂在嘴边,大伙记得滚瓜烂熟,所以念起来声音又大,节奏又快,很为会场添了威严。这也使春宝大为振奋,一种神圣的为革命斗争冲锋陷阵的激情,在他的血管里汹涌奔流。他的心变得更硬了。早晨因腊妹而撩起的一丝柔情,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意念:向破坏“农业学大寨”的资本主义势力进攻。在他心目中,坐在眼前的龚众,就是这股资本主义势力的代表。而龚众那个该死的、比藜蒺刺还要扎人的漂亮老婆,就是他万恶不赦的帮凶,对他们没什么客气可讲,只有坚决斗垮斗臭!……


“今天,我们这个批斗会,”春宝昂着头,粗着脖颈,一句一顿地高声喊道:“批斗会嘛,大家晓得的,就是要批判,咳咳,还要斗争,听明白吗?我们队里带头不走大寨路的,不是别人,就是,咳咳,就是龚众。告诉大家,龚众的错误是非常严重的,照他那样搞下去,我们贫下中农就要跟着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还要人头落地。同志们,你们说严重不严重,吓人不吓人呀?龚众好大的狗胆,他敢反对毛主席,不按最高指示去做。毛主席号召我们学大寨,他不学,搞欺上瞒下,不‘以粮为纲’。他胆大妄为,自作主张,将精壮劳动力派到山里去抓现钱,哎呀呀,你们看得了不得了!单抓钱,粮不要了。钱是什么东西?靠钱能革命吗?不能。钱能代表社会主义方向吗?也不能。只有资本主义姓钱,钱就是资本主义,他这不是搞资本主义又是搞什么?……”


“你给我把领回去的‘资本主义’退出来!”龚众恼怒地吼着,正想跟春宝争辩,不想腰上挨了竹花一拳。他涨红着脸,不吱声了。


“嘻嘻——嘻——”


龚众的话引起了人们的共鸣,会场上腾起一阵压抑的、细碎的笑声。


“不要笑!严肃点,严肃点!”春宝把桌子敲得可可响。“这是什么会呀,也随便笑?”咳咳,还有严重的哩。龚众为了几个钱,竟指使他的臭老婆,偷偷摸摸占用队办企业的机子赚钱。人家禄伢子踩机子是向队里交了投资款的,是属队里的企业,龚众却是用人家的机子办地下工厂,真是利欲薰心。才半年时间,就捞到两百多块。同志们呀,你们看厉害不厉害,不是几块、十几块,而是两百多块,想当资本家呀……


“这事怎么叫他晓得了?”竹花非常诧异。踩机子的事,只有禄伢子两口子知道。很久以来,在男人面前她都瞒得铁紧的。龚众是个直率、粗心的汉子,成天扑在队里的生产上,老婆挣回来钱,补贴了家里的用费,吃在他嘴里,穿在他身上,他只道本来就该有这种生活的,竟一点也没察觉。直到队里作了决算,搞了找补兑现,自己领回百把块钱,兴奋的竹花才告诉他这半年来自己也挣了两百多块。当时,龚众发了脾气,骂她不该瞒着他偷偷去搞资本主义,弄得自己这个生产队长不好下台。她没料到黄泥打黑灶,好心没好报,气得整整哭了一夜。……这些,都是关着房门发生的事,谁又能知道呢?莫非是禄伢子漏了风声?不,绝对不可能!她不相信禄伢子会是这种两面三刀的人。踩机子的事是禄伢子主动提出来的。这些日子来,他确是在热情帮她。她发现在她那并不怎么体面的外表里,有一颗能同情人的心。


“娘的,讲好了不对外人说的,他竟在群众大会上说了,这个毫无信用的家伙!”龚众气得牙巴骨咬得“嘎嘎”响。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昏了头,发了昏,瞎了眼,迷了心,做蠢宝,当大头,是什么鬼迷了心窍?胆子竟小得只有芝麻那么大,叫两百多块钱吓破了胆,失去了冷静,放纵了感情,骂了老婆,怄了一夜气,还不落心,硬要跑到大队去汇报。老婆踩了机子有什么可怕的?就是挣来几个钱也是辛苦钱嘛。你自己派出那么多的好劳力去搞副业,抓来成千上万的票子,为什么不怕?你呀你,老实、可怜、遭孽的你呀,想得好天真,队里抓钱,利在社员,胆大气粗,即使倒了霉,要上刀山,要下油锅,也是值得的;为自己屋里抓钱,个人致富,心虚得很,可耻得很,胆子大不起来。你这心意当然是好的,但你得好报没有?要汇报,可以找党支书,没找到,可以等两天嘛。为什么要那么急,见到个春宝就掏心倒肚连肠子都翻出来,恨不得把心都交给人家。春宝是什么角色你不是不知道!你好心好意向领导汇报思想,他可不这么想,他是抓你的把柄,有了本钱,可以下死整你!你挨批挨斗活该!可怜的是把老婆也连累了!你一个抛头露面的男人,批也好,斗也罢,没什么关系;可人家是脸皮薄得纸一样的女人,这么当人暴众地挨批斗,叫她往后怎么有脸见人!你呀你,坐起像座山,站起像尊塔的大汉呀,连个弱不禁风的老婆都保不住,还算什么男子汉?唉,、早知是开这种会,过刀过斩我也不会让她来。……这一刹那的内心活动,使他十分关注地侧转头去看竹花,看她会羞愧成什么样子。然而十分意外,落在他眼里的竹花,是那样安然、平静。那漂亮的脸上,连半点羞愧的影子也没有,有的只是激动、愤慨。他第一次看到她激愤的样子如此神采焕发,使那本来的妩媚增添了无限的英气!


“踩机子是我自已去的,龚众根本不晓得,与他无关!”她高昂着头,这么凛然喊道。


“不,”龚众挥手喊道。“是我要老婆干的,要杀要砍找我,不要找一个女人出气!”


这两声大喊,把整个会场震住了;也把站在一旁的腊妹的激情鼓起来了。从批斗大会开始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为众哥哥、竹花嫂抱不平。此刻,她的激愤之情已经上升到了极度,也抑制不住地高声喊道:


“不关他们的事,都是我给他们出的坏主意!”


“你?”春宝大惑不解地喝问。


“我是黑后台,我是黑后台!”腊妹拍着胸膛说。


“笑话,你算什么东西!不准你破坏会场!”春宝大发雷霆!


“好个腊妹,啧啧!”


“哎哟,今天尽唱糊涂戏!”


“腊妹是吃了豹子胆吧,怎么敢……”


会场上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春宝愣了,慌了,也更气、更怒了。为了压住场面,他声嘶力竭地喊道:“现在开始批判发言。希望大家站稳立场,坚决斗争!”


登台发言的人是事先安排布置好了的,而且先天夜里作了认真的演习。所以春宝刚一宣布,没有冷场,当即就有好几只手高高举起要求发言。其中以误春牛最积极,他早就诅咒龚众没有好下场,现在终于看到这一天了,而且自己还可以登台公开痛骂他一通,这是何等难得的机会呵!他一边喊着:“我是赤贫农,该我先讲!”一边忙匆匆地朝讲台挤了去。


没料到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突然爆发出一声苍劲的喊声:“我是老贫农,该我先讲!”


人们举目一看,大为惊奇了:喊这话的竟是老支书!老支书要登台批斗龚众两口子,真是太稀奇了!谁都晓得,老支书平素对待龚众,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崽春宝还要好,莫说骂,就是说句重话都舍不得,怎么忍心登台批斗他呢?


一时会场雅雀无声,几百双眼睛一齐盯着那位匆匆走在人行中的老人,等待着看他怎样向心爱的干儿子开炮!


站在主席台上的春宝也大惑不解。他万没想到抢先登台批判龚众的会是他爹。平素他最恼爹爹偏爱龚众,凡事总是护着他,偏袒着他,舍不得动他一根汗毛。这回怎么会舍得亲自登台批斗他呢?莫非这只不过是一种幻觉?然而,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能不叫他相信,那分分明明朝主席台走来的正是他爹!这叫他高兴。是呀,爹爹毕竟是老贫农,老党员,老干部,觉悟自然是高的,当然也最痛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龚众啊龚众,看你还翘不翘尾巴?竹花啊竹花,看你的漂亮脸儿往哪里放!你俩等着瞧吧,爹爹的批判发言会比重磅炸弹还厉害,只要爹爹一开口,你俩的威风就会扫地!


“你先等一下,让我爹先讲!”春宝拦住已经走到桌边的误春牛,一边又连连向爹爹招手:“爹,站在桌子中间来,你站到这儿来讲吧!”


“不用你喊,我有嘴巴,自己晓得讲!”老支书狠狠横了春宝一眼,然后将威严的眼光向会场扫了一周,气愤地照桌了一拳:“这成什么体统,嗯?我间了好些年没在大会上讲话了,我差点也成了地富反坏了,没有我讲话的余地,我的嘴巴差点被封起来了,……”


“爹,这是批斗会,你——”春宝唯恐爹爹发言走题,小心地在一旁提醒。


“这一回,就是斫脑壳我也要讲话了。”老支书根本没理睬春宝,只顾自己说下去,而且话儿一句比一句来得重。“不只要讲,还要发火,要骂人,要骂那些迷了心窍,瞎了眼睛,站偏脚跟的人。……”


春宝又轻声打岔:“爹爹,今天是批斗龚众——”


老支书脑袋一扬,眼睛盯着屋顶,声音沉重地说,“龚众,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贫农?你还记不记得跟自己那个瘫痪了的爹老子坐化子轿的贫苦日子?……”


龚众没有作声,两只眼睛吃惊地盯着干爹,不知老人家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老支书并不等龚众回答,继续说道:“龚众呀,你好苦的命呀!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会,你还不到两岁,瘦得皮包骨头,像只缺奶的瘦猫。你娘是苦命,你一落地她就死了;你爹也是苦命,死了老婆不到一年,就瘫倒了,吃千家食,饿一餐饱一餐的,活着不如死了;你也是苦命,才搭帮共产党过了几年好日子,成了家,修起屋,刚叫你地底下的爹娘落了心,不想当了两年生产队长,又当成资本主义了!了得起!你社会主义道路不走,走资本主义,弄得我们来开你这个贫农的斗争会,要我这个老贫农斗你这个少贫农,这成何体统嘛!这叫我们痛心,叫那些地主、富农看笑话呀!……”


大伙是知道龚众的身世的。经老支书这么一点拨,大家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他苦难的过去,随着也就产生强烈的同情之心。有人忍不住出面说话了:


“老支书说得对,我们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不认自己人。”


“贫农斗贫农,真会叫地富看把戏。”


“……”


这些话气得春宝面红耳赤。他怕社员们的情绪受到影响,开不好会,忙大声制止道:“不准乱说!”


老支书情绪更加激昂了。他手指着龚众,用炯炯的眼光扫射着听众,说:“他龚众若真是搞资本主义,我们不能容他,当然要斗垮斗臭!”说到这里,他侧转身去,面对着龚众,真诚而严肃地说:“龚众,你听着,我这个老贫农,以贫农阶级的立场要求你严肃对待自己的问题。你快给我回去,和你老婆一起回去,把枕头塞得高高的,想上三天三夜,想想自己是不是搞了资本主义?若搞好,要老老实实交代,要认真向全大队的社员作深刻检讨。若是没搞,身正不怕影子斜,天塌下来也不用怕!听到没有呀?”


老支书的一番话,词严而意真,听来句句咄咄逼人,骨子里却充满了解、爱护、关心。龚众越听越感动,原来的那种顶撞情绪也消除了。他顺从地点着头,说:“听到了!”


老支书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面对着听众喊道:“同志们,让龚众两口子滚回来反省,大家看好不好?”


早就希望结束这场闹剧的社员们,众口一声地应道:“好!”


这把春宝急坏了,气坏了,他焦躁不安地冲到主席台前,大声喊道:


“同志们,不能让他走,批判会才开始,还没有触及他的灵魂……”


这时,不知是哪一位机灵精,突然高声叫喊道:


“龚众,滚回去!”


于是,整个会场立即滚动着雷鸣般有节奏的呼喊声:


“滚、滚、滚,滚出去!”


这是当时批判斗争会结束时驱逐被斗争对象的公式,在这儿被巧妙地套用了。弄得人心大快,搅得春宝、民兵营长等人心急如焚。


眼看着龚众和竹花在众人的呼喊声中,昂首挺胸地朝外面走去了,急得束手无策的春宝,才想到旁边还坐着个大队支部书记。他心急火燎地向支书求援道:


“你看看,这,这……”


大队支书本是个办法不多、息事宁人的老好人,原来是老支书的副手。老支书下台之后,春宝还不是党员,无人接手,挑来挑去便挑了这位老好人。但整个大权却是操在春宝手里。凡事他都听春宝的,自己不敢拿主意。批斗龚众,他是极不主张的,但一怕公社批评自己右倾、软弱;二怕春宝给自己扣不敢斗争的帽子,便也就听之任之。眼下春宝来求他收拾摊子,他也盲然无计,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


“唉,事到如今,也只好走群众路线了!”


春宝气得捶胸顿足,不满地说:“你呀,就只晓得当群众的尾巴!”


然而,事情已无法挽回了,龚众早已在一片含着笑声的喊“滚”声中,“滚”出这个会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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