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江晚渡 2025年12月28日《潇湘晨报》

横江晚渡

2025年12月28日《潇湘晨报》

芙蓉花开的季节，晨霜凝草，清露沾衣。我们一行二十三人，自武冈驱车往隆回三阁司去。此去不为别的，单为访那典籍中载的“横江晚渡”——古都梁十景之一，今人口中的紫阳渡。

抵达时，江面正锁在乳白的晨雾里。想象中的“扁舟野渡”被这氤氲雾气一罩，倒显出别样的清宁含蓄。先迎我们的，是那座乾隆年间的观澜亭。六角飞檐，古意盎然。匾上“观澜亭”三字，笔力遒劲，楷中带行。门楣浮雕“二龙戏珠”，鳞爪虽漫漶，神气犹在。众人围看柱上楹联：“观澜凉亭临水得月仍然长向东流搘砥柱，玉龙佛地伴岸借露照旧化为霖雨洒苍生”。有人笑说：“‘紫阳’莫非是傍了朱夫子的名号？”正说笑间，通晓文史的易立君先生温言道：“此‘紫阳’非彼‘紫阳’——明末此地设紫阳巡检司、紫阳关，乃宝庆通武冈的咽喉，舟楫往来，自古已然。”三言两语，廓清迷雾，那些泛黄书页上的字句，霎时便活了。

穿亭而过，背面另有一番天地。门楣刻“双凤朝阳”，亭柱悬联：“树影横江鱼跃枝头鸟踏浪，亭阁伴岸龙绕庵顶凤朝阳”。字句虽奇，却道尽了资江的灵幻。不远处玉龙寺的飞檐在薄雾中隐现，一亭一寺，在这江畔相守了二百余载春秋。

凭栏远眺，江景如卷。资水在此处格外宽展，似一匹摊开无尽的白练。雾尚未散尽，飘飘忽忽地笼着山峦水色。对岸县城的楼宇在纱幕后半隐半现，轮廓晕染开来，竟成了水墨画里的远村。江面静极，许是下游筑了坝，水波只是极轻地推着，推到岸边砾石上，碎成一摊亮晶晶的银屑。朝阳斜斜地铺过来，将西北半江染成暖暖的金红，东南半江却还沉在蓝莹莹的调子里——古人“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句子，在这里寻着了最贴切的注脚。

雾中有渔舟二三，随意横着，不见人影，不闻橹声。唯有水鸟倏地掠过，翅尖划破静谧，转瞬又没入氤氲白雾之中。岸边垂柳的疏枝上挂着隔夜的霜，风过时，碎雾轻扬，带着江水特有的清冽，直扑人面。虽名“晚渡”，这“晨韵”却别有一番黄昏般的宁谧温柔，天地间清清寂寂的，仿佛一切都慢了下来。

思绪便不由得飘远了。想古时这里该是何等光景：驿道上嘚嘚的马蹄，码头上负笈担囊的旅人，艄公的吆喝，舟楫的咿呀……这沉寂的江水，曾咽下多少行役的疲惫，又载起多少离人的目光？忽然想起王昌龄来。他当年贬谪龙标，万里南来，心境萧索，可曾在此伫立，望滔滔江水，吟出“归心遥系武功天”的苍凉？他的孤愤，是宦游人的愁绪。可对世代生息于此的乡人来说，同样的横江晚照，怕又是另一番滋味了：夕阳下荷锄归来的农人，村落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暮霭中随风飘远的牧笛……那是结结实实的人间烟火，是土地馈赠的平静与满足。后来读乾隆年间武冈知州席芬的《横江晚渡》：“一叶扁舟带水间，平沙缭绕夕阳山。白苹红蓼都无事，绿箬青蓑浑是闲……”字里行间，便更多了对这方水土安宁生活的欣赏与融入。

有文友轻叹：“这‘武冈十景’之一，如今划归隆回，总觉名分上有些遗憾。”我听了，却想起王昌龄送友赴武冈的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说得何等通透！山水相连，云雨共沐，仰望的既是同一轮明月，又何必强分此乡彼乡？武冈与隆回，本就是连山共水的手足。这灵秀江山，无论在谁的名下，它不都好好地在这里么？滋养着这一方土地，愉悦着这一方百姓。

踏着亭前光滑的青石板往下走，石阶一级级伸入水中。古码头的旧址，如今已化作整齐的菜畦，白菜萝卜，青翠水灵。一老者静坐岸石垂钓，许久不见起竿，仿佛钓的只是一份闲适，一份与江天对话的自在。江水汤汤，缓缓东去，对岸田舍在渐散的雾中清晰起来。一条旧木船静静泊着，倒真有几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

我与文友们四下寻觅史料所载的“横江”摩崖石刻。易先生遗憾地说：“那字迹早已没入江水之下了。”于是便引来唉声一片，我却很坦然——字迹虽渺，山河依旧。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仅消失几个凿刻的符号而已，古渡尚存，已为奇迹了。不远处，一座水泥钢筋铸造的现代大桥飞架南北，车流无声滑过。古渡口早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将渡河的交通之任托付给更高效的桥梁。这是时代的进步，应当高兴才是。

日头渐高，薄雾散尽了，阳光洒满江面，微风轻拂，波光粼粼，耀人眼目。文友们的谈笑声惊起岸边芦苇丛中几只水鸟，“扑棱棱”飞向远天……

古渡、静舟、流水，与对岸高耸的高楼形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归途在即，我再度回望。紫阳渡——横江晚渡，你这武冈的“女儿”，既已在此安身，唯愿你一切静好。　　　　　　　 文/林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