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井槐树永在心》 ——怀念我的父亲刘祚佳

《红珠井槐树永在心》

——怀念我的父亲刘祚佳

父亲离世的时候是二零零陆年农历九月三十日，那天天气晴好。他像往常一样站在我家旁边的马路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槐树，和乡亲们说着当年的收成，笑声爽朗。谁也没想到，这个平常的中午，他像一片秋叶飘落般躺下小憩后便再未醒来。八十二年的人生，就这样在睡梦中悄然落幕——正如他所愿，没有病痛缠绵，不曾拖累儿女。

父亲生于1925年农历腊月二十六，邓元泰镇踏岭村红珠井那间老屋的屋檐下，又多了一个啼哭的婴孩。在六兄弟中排行最末的他，本该多得些疼爱，可贫寒的家境让童年的他早早褪去了颜色。每当我想象起这样的画面：寒冬腊月，一个瘦小的身影踩着霜花去挑水，单薄的草鞋在雪地里印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十六岁那年，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学堂里念书，父亲已经走进了榨油作坊。蒸籽、碾粉、包饼、上榨……沉重的木榔头起起落落，油坊里终日弥漫着菜籽的腥香。三年学徒，那双稚嫩的手磨出了厚茧，挺直的腰背学会了在重压下依然坚韧。十九岁那年，他娶了母亲邓富贵，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烟火人生。

记忆里的父亲，总是踏着晨露出门，披着星月归来。作为生产队的劳动能手，他总是抢最重最脏的活干；作为油坊师傅，他打的木榨油格外清亮醇厚。那时我不懂，为什么他的手总是布满细小的伤口，为什么他的脊背在夏天会晒脱一层层皮。直到自己成了家，才明白——那是一个男人对家庭最朴素的担当。

父亲一生节俭得近乎苛刻。有年夏天他发高烧，却死活不肯去医院，只说“喝碗姜汤发发汗就好”。母亲偷偷请来郎中，他竟撑着病体跟人家急了：“这点小病花什么钱！”后来我才懂得，在那些粮食紧缺的岁月里，他是把每一分钱都攒下来，喂饱五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撑起这个风雨中飘摇的家。他只去过广东韶关，在小女儿家呆了不到一个月便吵着要回老家，在北京只玩了半个月，就急忙去美国小儿子家看看究竟过得好不好？可在美国逗留不到三个月就吵着要回中国。后来我才想明，他是为儿女们节损开支…．

八十岁那年清明节，我和哥哥陪父亲在丁家山扫墓的时候，在太爷爷立忠的墓旁和我说，这里可以葬一官坟。我问他是不是您想要陪太爷爷？父亲笑着点了头。他给自己选好了长眠之地。“这里不占耕地，坐南朝北，看得见咱家的屋顶和老槐树”他说这话时神情安然，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家事“我走后，一切从简，三天入土为安。”当时我只当是老辈人的迷信，现在才恍然——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我们安排，连最后一程都不愿给儿女添麻烦。

父亲的智慧，都藏在那些质朴的话语里。他常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但求问心无愧。”他没读过什么书，却用一生诠释着“责任”二字。困难时期，家里揭不开锅，他连夜走三十里山路去借粮，天亮时扛回半袋红薯，肩头磨得血肉模糊；邻居家房子失火，他第一个冲进火场背出老人；我们兄妹读书，他总说：“只要你们肯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

晚年的父亲愈发沉默，却依然闲不住。八十高龄还坚持自己种菜，把最水灵的黄瓜萝卜分给邻居。他说：“劳动了一辈子，歇着反而不自在。”是啊，他就像门前那棵老槐树，在风雨里挺立了太久，早已将坚韧长进了年轮里。

如今我站在父亲引以为傲的老槐树前，终于明白——父亲从未远离，春风里摇曳 ，秋日里压枝的果实是他，油坊里飘出的余香是他，我们挺直的脊梁里住着的还是他。

他这一生，像大地一样朴素，像青松一样坚韧。从红珠井边那个贫苦孩童，到踏岭村受人敬重的长者，他用八十二年光阴，写就了一部无字的生命之书。书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汗水浸润的土地，只有双肩扛起的岁月。

父亲，您看见了吗？您的子孙们个个有出息，后裔中有四个博士、十二个大学生，四个高级教师、四个教授，二个高级工程师。像您离开那个秋天果实累累。您选择的墓地确实很好——向阳的山坡上，可以望见老屋傍的老槐树，听见儿女们的笑声，还有整片您用脚步丈量过、用汗水浇灌过的土地。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带着您爱喝的米酒来看您。到时山风过处，那定是您在对我们说：孩子们，好好活着。

是的，父亲，我们会像您希望的那样，脚踏实地地活着。因为您的血脉在我们身上流淌，您的品格在我们心中生根。红珠井的青山记得您，红珠井的泉水记得您，而您的子孙后辈，将用一生的时光来怀念您！直到我们也白发苍苍，直到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的那一天。

继文 拙作于2025年农历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