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武冈城任何一处没有屋檐遮挡的空旷处,翘首南望,就可以看到两支蜡烛似的高山,像敬奉神明般地朝着古城。它们是云山和南山。城外还有一座看不到,却是十分有名的山,那是东边的双峰山。
这三座山中,自然属云山最高、最大、最易见、也最有名。云山有七十一峰,巍峨延绵,雄踞一方,未到武冈城,远远见云山。早在近千年前的宋代,它芙蓉峰畔的云山堂就建了寺院——胜力寺。素有“全国六十九福地”之称。据州志记载:明代成化年间重修过,万历年间增建过,清代顺治年间重修过。可知其历朝香火旺盛,经久不衰。自宋以降,文人墨客们对云山的吟颂极多,“云山清晓”也属“都梁十景”之首。
游云山,是我的母校云山小学每学期必搞的远足活动的目的地。那其实就是春游和秋游。远足,让双脚走远点,走向山林,走向郊外,那是多么惬意的活动呀!云山离城较远,来回四十多华里,低年级体力不够,只有四年级以上的班级去。所以在小学阶段,我就多次上过云山。那时云山留在我心目中的,是好看也好玩。每次远足,学校都会组织很多活动,如智力竞走比赛、爬山比赛、采集标本比赛、写生比赛等等。这些比赛的选手,都是在自愿报名基础上选定的;比赛地点也是精心挑选的。如智力竞走赛,需要空旷地坪,同学们爬了一阵山,也需要休息片刻,所以选在半山亭。爬山比赛,则是从半山亭继续出发时开始,让爬山比赛者的奋发精神,给需要继续爬山的同学们以鼓舞。采集标本和写生的比赛不固定选手,人人都可参加。到了终点云山堂后,同学们可以自由进山、下溪,或采集标本,或画写生画,待回校交成果参赛就是。我到山溪里捉过娃娃鱼,也进林子里画过写生画。但更多的时间是在山里闲荡:春天,采蕨枝和三月苞;秋天,摘栗子和野葡萄。那些著名的云山胜景,如仙人桥、禅师塔林、秦人古道等等,对我们孩子并没有多少吸引力。对云山淙淙的溪流,却是情有独钟。每次上山前,我都准备一个小玻璃瓶,即使在山溪里捉不到娃娃鱼,能捉一、两尾小鱼养着也是高兴的事。那清得比玻璃还明亮的溪水,每次都会把我的外衣外裤打湿,湿多了,只得脱下,待下山时,用一根竹枝挑着肩在肩上,甩手而行,颇有几分林冲风雪山神庙的英姿。
上过云山的人,都知道云山最耐人寻味的地方是堡顶。堡顶在云山最高处。每次到了云山,高班的同学只顾上堡顶。我们低班同学畏难,不敢继续朝上爬,始终没有去过一次。倒是年过半百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文学创作会上了云山,老当益壮地爬了两回堡顶。登上堡顶,豁然开朗,就像从海底突然冒出海面,只觉天低眼阔。风很大,把耳朵都吹叫了;心很顺,像是突然吸着氧;眼很亮,能看得很远很远。西沉的日头,将万道光芒斜射蓝天,把整个天地映照得透明透亮,都梁城垣,满城青瓦,尽收眼底。心想,如果夜间登临,满城灯火,该是怎样一番璀灿景象!
五八年深秋,我还有过一次难得的云山野宿。那是全民大炼钢铁之初,热血沸腾的武冈籍转业、复员军人们,自动组织起钢铁兵团,上山伐木烧炭,为钢铁元帅升帐贡献力量。我被县教育科通知去体验生活。复员军人们,割草搭棚,伐竹架床,食宿在荒山野岭。我在山上住了几天,也激动了几天,写了一组散文交了差。不久,钢铁兵团散了,我的散文也杳无音信,但云山夜的深沉,那风声,那冷月稀星,那断续的兽啼虫鸣,却牢牢地印在我的心底。
比起云山来,南山是小山。它的特点是独兀突起,昂然挺立。它离城近,又不像云山有那么多云,无论晴天、雨天,它总是绿装翠影,清清爽爽地站在人们的面前,给人一种伟岸而清秀的感觉。它也确实单纯得很,没有什么沟沟壑壑,没有什么重峦叠嶂,就像多血质的磊落武冈人,总是毫无遮掩地立于人前。它好像也无所拥有,仅仅山顶上有座小庙,像是头顶上的一顶破毡帽。它整个模样,还不及斜对面那座顶上有塔的小山招人注目。这就是处在山麓的洞庭初中精力旺盛的学子们都乏爬山一游的兴趣的原因。倒是年近七旬之时,适逢武冈千年城庆,应邀回到故里。大典之日,有大歌星辉煌登台献艺,我素来不习惯那种闹哄哄的环境,要寻找一种别致的浪漫享受。心想,如此刻登上高处,看都梁满城的红旗,满城的喜庆,该有一种怎样畅怀的欢乐!便邀了黄三畅、周宜地、毛立忠、黄山丛等旧友,去爬南山。只怪天公恶作趣,本来风和日丽的,竟突变脸色,在我们爬到半山腰时,下起了毛毛细雨。及至山顶,雨竟越下越大。山上新修的小庙,给了我们躲雨的方便。大家笑说,还是菩萨有善心哩。只是山下一片雨雾蒙蒙,武冈城全罩在雨雾之中,哪里还看得清?就是近在眼前的母校——曾经是洞庭中学初中部的许家大屋,也是一片朦胧了。所幸的是,见到了南山造林的成效,这原本杂树丛生、野草莽莽的南山,现在松杉成林,雨洗之下,苍绿滴翠。
想不到这雨给我们带来了口福。下得山来,已过午时。三畅提议:大家既已饥乏,不如在山下用餐后再回城。原来曾经在他家乡当过武装部长的老周,退休之后,老夫老妻,结庐山麓,种菜养鸡,自得其乐,何妨去叨扰一回。我们的出现,老周甚是高兴,连说临时架势,只是家常便饭,怠慢了各位。哪晓这全是客气话,真正端上桌的,无论荤、素,全是武冈美食。蔬菜是我二十年来想吃而未能吃到的调匙白菜、还有农家腊豆腐;荤菜是柴火烟薰的腊肉、米酒咸辣子炒家鸡;更难得的是酒,那是用钱买不到的,是老周自己从山上挖回的草药,用自熬的米酒泡成的药酒。这一顿吃得我满嘴生香;吃得我这几年来,连佛山西樵山麓、青岛崂山麓的土鸡,都觉缺香少味。直到此刻,还只想寻个机会,再去南山老周家叨扰一回。
那城里看不见的双峰山,出城再走上十几里,也还是看不到。一直要走到它的身边,能看到那一片整齐的寺院了,才晓得是双峰山到了。
双峰山在小城之东,离城十五、六里。由于这一带地势高,又是一片东西相连的屏风也似的山脉。过了托坪大田垅后,从小山黄家开始,在五、六里的地面,就开始步步朝高处走了。由于是缓慢升高,你走着,实际上是在爬山了,而且是在巨石林立的山路上爬着,却没有多少爬山的感觉。所以云山小学初小学生的远足,总是选择双峰山。
双峰山的寺院叫双峰山禅院,建于清代康熙年间。虽也有三百多年历史,但较之有近千年历史的云山胜力寺来说,只是小弟弟的小弟弟了。双峰山没有云山那样的奇山异水,它也没有像云山那样扬名于外,有那么多文人墨客们的登临、吟咏。在州志艺文志上,只留有一篇《双峰山禅院记》,文中并无多少山形胜色的记载。它是长久默默蹲伏在东隅的山林里,不显山,不显水,像养在深闺的淑女,坚守着自己独有的特色:林木清秀,溪流潺潺,寺院归整,花木掩映。它的确清秀得好,平整得好,清静得好,是个十分宜人的地方。特别是禅师中有能诗擅画者。那些悬挂在后院壁上的字画,我自然说不清它们在艺术上有多么高的造诣,但留在一个孩子心目中的,是高水平的,是令我肃然起敬的。所以我从小就喜欢双峰山。可惜的是,到四年级以后,就不曾再去过了。留在心中的,只是美好。这美好感觉虽有点空,却是固执的、无可争辩的!
对于双峰山的好印象,恐怕与我生活中的一段特殊经历也有点关系。我是在武冈遭遇甲戌大旱灾的荒年灾月出生的。由于营养不良,自小体弱多病。那是个小儿难养的社会,我前面的几个哥哥,都是早早夭折的。我是父亲三十多岁时才出生的,自然唯恐灾难降临,无可依托,便将希望寄托在迷信上。还是襁褓中的我,就被寄名到托坪附近的沙头岭寺庙里。所谓寄名,就是将孩子的生庚八字,寄在菩萨门下,临时做菩萨的门生,求菩萨保佑平安。待到十岁时,再做法事,请求菩萨宽容,将生庚八字赎回来,否则就要剃度受戒。我是在十岁那一年,为赎名去了一趟洪觉寺。留给我的印象是沙头岭寺庙,离双峰山禅院不远,它像双峰山禅院一样清秀,一样宁静,只是寺院更小,僧人也只有三、两个。原来接受我寄名的禅师已年老圆寂,是他的徒弟向和尚为我做的赎名法事。我记得向和尚在神龛上寻找我的生庚八字的小红纸条,就化了老半天。向和尚长得眉清目秀,会操琴,善书画,据说寺庙附近的寡妇们都很喜欢他。解放后,他还俗了,娶了老婆,生了几个崽女,大崽如今有五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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