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怡同志是六十年代初武冈县(今武冈市)的县委书记。他是一县之主,我只是他属下的一个小中学教师,之间根本不搭界。由于他来武冈时的动静大,所以印象深刻。一则那是惊心动魄的“四清”运动(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到来的前夕;二则他来之前风吹得特大,说是将要来的这位县委书记是个知识分子,原是省委某领导的秘书,年纪轻,文笔厉害,下来锻炼一下还有更大的官当的。半个多月后的一次千人动员大会上,坐在后排听报告的我,终于远远看到了王贤怡书记。他果然是位文质彬彬、瘦瘦弱弱的书生。他一到位,就是领导指挥凌厉的“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四清运动”。我这个教书的耳边只听到吓人的冽冽风声,并不明个中底细,更不清楚王贤怡书记的作为。
第二年,紧连着来了“文化大革命”,我这个教书之余也写点文艺作品的,成了“文艺黑线分子”,是斗争的对象。而才整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王贤怡,自已也成了“走资派”。
烈日炎炎的一天上午,在武冈皇城坪召开斗争“走资派”的万人大会。我这个“文艺黑线分子”和我们学校十几个坚持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黑帮分子一道,各自戴着划了红x的黑牌,在学校造反派的押解下,被拉去陪斗。
气势吓人的批斗一结束,就是巨浪翻滚的游街示众。在造反派们推搡着各级走资派们按级排队时,突然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自卫队员”,将我拖到那支“走资派”队伍边,硬塞进一个项颈上挂着门板般大黑牌的瘦弱男子后面,我估摸着那是县委书记王贤怡。可我后面的是谁呢?不清楚,也不敢转身去看。
游行队伍缓慢地走过骧龙桥,来到人群汇聚的四牌路口。为了让如堵的路人围观,队伍被命令停止前进。就在这时,有了个小插曲:我感到臀部被轻轻踢了一下,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说:
“你太自高自大了,怎么敢站在我前面?”
我听出来了,我后面的是县委副书记杨孝友。我和他是熟悉的。他是个真正从翻身农民成长起来的领导干部。他在龙江公社做书记的时候,我是《武冈报》在他们公社的驻社记者,有整整两个月时间跟随在他身边。
在这种境况下他仍如此幽默,使我大受感动,也不无幽默地回道:“请委屈一下吧,这是造反派提拔的呀!”
这么一来,我的情绪变得轻松些了,走在队列中的羞辱感也少了,敢于昂头直视前方了。这才注意到走在前面、颈负十几斤重的大黑牌、步履踉跄的王贤怡,并很同情他那不堪重负的艰难情状。
我们在一路狂暴“打倒”之类斥骂声中,绕全城大街转了一圈,才被押解回县委大院的。就在走过坪院,向台阶走去之时,由于推搡者用力过猛,而王贤怡又过于虚弱乏力,他被推倒了,跌倒在阶石上,把脚脖子扭了。他怎么使力也爬不起来。押解他的人并不去扶他,只是怒斥:“起来,快爬起来!”接着又喊:“哪个黑鬼来扶他一下!”
这时,走在后面的“黑鬼”们都被分管的人一一押走了,只有管我的红卫兵还没跟上来。呆在那儿的我,见王贤怡摔得可怜,就走上去扶起他,又将他送进办公楼的过厅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近来,看看他的脚已肿大,就朝我说:“去隔壁房里拿个面盆倒些热水壶里的水来,给他烫烫,好敷药。”
当我倒来热水,刚放在王贤怡的脚边,红卫兵们来了,斥我是为逃避管制故意在这里拖延时间,凶狠狠地将我推走。自此后,王贤怡境况如何,下落何方,我就一点也不知晓了。
几年后的1970年冬,我参加湘黔、枝柳铁路建设。一天,我们县指挥部的一位领导告诉我:王贤怡同志在省铁建指挥部办公室做主任,他知道我也在工地上,希望我能找个机会去他那儿玩玩。
没过多久,我利用去省《铁路建设战报》送稿之便,去看望了他。他仍是那般单瘦文弱,但看上去身子还硬朗,精神也很好。这是我俩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面对面的闲谈,话题也很随便,谈的都是些工地生活、工作方面的事。末了,他神情严肃地嘱我千万要注意安全。说在工地上都是搭施工便车,车况和驾驶员技术不很理想,不可见车就上,要有所选择。还嘱咐我在以后休假回武冈时,先给他一个电话,由他给我找车。我以后的探亲假和春节休假,确是他为我定的车,而且都是他亲自送我上车。上车之后,他还对司机叮嘱又叮嘱:一定要以安全为重,千万不可超速。
这以后,我俩又疏淡地各自东西。既没再见面,也没有电话联系。大约是1985年春夏之交,原邵阳市成立文联,又办起了公开发行的《新花》文学杂志,光有一台由刘志坚同志向邵阳汽车制造厂要来的车不够用,还需要有一台能跑长途的小吉普。我们把买车的钱准备好了,但多次向市经委打报告却弄不到指标,正感到非常恼火之时,一位铁建战友提醒我:“听说王贤怡同志是省经委的主任,你何不找他试试。”我想,只有这么碰碰运气了。于是即刻找到王贤怡的电话号码,当即要通,跟他将要一台小吉普指标的事说了一通。他一听就明白我们这个新成立的处级单位,虽说确是工作需要,但不易排上号。便慨然说:“为了工作的需要,你们是该解决一台车。这样吧,你要具体办事的人,明天去你们经委办手续就是了。”果然,第二天办公室的王丽君同志去经委不久,就兴高采烈地打来电话报喜:车,有了!
尽管紧接着又是二十多年互不通讯息,但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王贤怡影象,常常活在我的记忆中。
2009年7月24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