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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漂亮老婆走了

鲁之洛 2009-04-16 13:15

虽说批斗会没有斗着龚众两口子,但还是把他头上那顶“九品”乌纱帽给摘掉了。在那动辄得咎、有权就有了一切的年月里,整个人,罢个官,本是平常事。干这种蠢事的,又都要装聪明人;当了***,还一定要立牌坊。那时的强力罢官,总要罗织一些罪名,师出有名;又必得盗用民意,称之“群众意见”。要罢龚众的官,罗织罪名容易,盗用民意却难。龚众身先士卒,一心扑在集体利益上,是举着灯笼火把难寻找的好队长,大多数社员都是拥护他的,大伙拒绝重新选队长。春宝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把大伙说服,眼看说服不行,他便来硬的,搞压服,在生产队社员会上宣布撤了龚众的职。春宝刚宣布完,龚众双手抱拳一连朝他作了三个揖,春宝楞着眼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龚众朗然笑道:“感谢你给我卸了颈根上的牛轭!”真个是无官一身轻!自此之后,龚众再不用为全队百多号人的衣食牵肠挂肚了。他也有时间从从容容整自留地,改炉灶,补屋瓦了。没花多少日子,他把个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收拾得精精爽爽。这又碍了春宝等人的眼,他们见不得龚众有安逸的日子,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又生出了一条理由:把一个下台干部留在队里影响不好,有破坏作用。紧接着点名道姓地调他到水库工地做工去了。


龚众来到水库工地,就像鱼儿回到水里,那壮观的劳动场面,激发了他浑身的干劲。他将自己的委屈、烦恼全都丢在脑后,跟当年舞大龙头那样,把浑身的力气全使上了。这真叫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呀!打夯锤,抬石头,挑土方,哪样都是重力活。以后,他又参加爆破组。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事业哩,打炮眼,灌炸药,指挥安全哨,点火放炮,全像打仗一般紧张而富有冒险性。龚众不是爆破组长,但全套工序,都是他唱主角,比组长还忙,见天忙得团团转,成了民工们的自然领袖,连带队干部事无分大小都要找他商量。


这一天,天气晴和,春光明媚,万物都显得特别有生气。负责打炮眼的龚众干得特别起劲,一上午比往常多打了好几个炮眼。他兴致勃勃指挥民工灌好炸药,安好导火线,正要向安全哨发加强警戒,切断行人的讯号,突然有人说他老婆托人带口信来了。他当即停止发讯号,说:“大伙歇一下,我有点事!”龚众就是这样,平时男子汉气十足,做事风风火火,一往无前,谁也休想阻拦。唯独老婆例外。他也决不怕人家讥笑自己怕老婆,老婆老远的捎口信来,他只当是什么急事,一问,原来是要他回家吃晚饭,而且是“不管怎么忙,一定要回去。”民工们起哄,笑说:“哟,原来是你老婆催你回去打牙祭!”龚众十分高兴,说:“你们莫起哄,任怎么取笑,我也是要回去的。”说罢,便向安全员发了讯号,接着领了几个炮手,点燃了香火,满身轻松地放炮去了。这一次的爆破干得特别漂亮。他不只对自己麻利、快捷的点火动作特别满意,甚至连那“隆隆”的炮声也觉得比往日格外响,格外震耳……


待处理完危石,开了中餐之后,他请假回家了。喜欢打闹的民工少不了又缠着他开玩笑。这个说:“大汉,你老婆真痛你,留着什么好吃的,莫忘记给伙计们带一点哟!”那个说:“队长,莫叫漂亮老婆缠住脚,舍不得回工地了!”有的说:“你若间一天不来,流动红旗肯定会搬家!”更有那没用盐水漱过口的说:“我断定大汉今晚不会回工地了。跟漂亮老婆睡一夜,连打屁都是香的。他能那么傻,舍得来工地吊在悬崖上打炮眼,吃这个苦?”龚众自然不会给这油嘴儿便利占,他一把捏住他的手臂,痛得他喊爹喊娘求饶。龚众这才松开手,笑着说:“放心吧,今晚等着我回来排工!”大伙都不敢相信这是真话,都说:“当真?”龚众拍着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从来说一不二!”


可是当他匆匆走在山坳边上的黄土路上时,那越走越近的家,家里温柔、漂亮的老婆和伶俐可爱的孩子,叫他心颤,一股柔情,一股蜜一样甜、春一般暖的柔情,弥漫了他的心窝。他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过早地夸下海口,保证今晚赶回工地。他在心里捉摸着,自己跟自己展开辩论。“为什么要这么火急火燎地赶回工地?”“工程太紧张呀!你不见上面提出的口号是:‘打好土石方歼灭仗,迎接五一劳动节’!”是的,这口号用木板、竹牌、塑料布写着,插得满工地都是。他想不清,究竟根据什么,一定要“五一”以前完成?究竟是怎样计算的,知道恰恰在“五一”以前能完成?上面提出这个口号了,大家就要为实现这个口号卖命。为抢工期,只得匆匆上阵,一边设计,一边施工;为抢工期,白天干了再开夜工,恨不得把日头拴在树梢上不落山。真是做不完的工呀!设计一会这么改,一会又那么改。才挖好,又叫填;刚填掉,又挖开,尽搞无效劳动。民工们天天累得腰骨痛,土石方进度不断在加快,但工程进度却像老牛拉破车,总是上不去。他急着工程,也恋着温暖、甜美的家。他的心真有点拉扯不清了。


越隔家隔得近,他的心就越发不安了。对这个家,特别是对她,他总觉得自己欠着什么!自从那次该死的批斗会之后,这个家就像立冬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变冷了。这该怪谁呢?首先得怪自己。是自己害了她的,连累她当人暴众出了丑。也是这一次,他才真正了解她,才真正认识她温柔以外刚正的一面。她的骨头是那样硬,在那种乌云压顶的情况下,竟没哭没愁,沉着而坦然地紧挨自己坐着,俨像一株傲立风雪的腊梅。但她毕竟是个薄脸皮的柔弱女子,那磨刀霍霍的批斗会到底耗尽了她的意志和精力,待他搀扶着她回到家时,她像经历长途跋涉的行人,饥了,渴了,倦了,再也无法支撑了,倒在床上就爬不起来了。羞恧、委屈、伤心……这时全都化成喷泉似的泪水。她无声地哭着,让泪水洗涮着被褥、枕头。他理解她,一句劝解的话也没说,让她哭足哭够。泪水流出来,总比淤在心窝里好。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早起来,给儿女穿戴好,跟他说了句:“我回去看看爹!”就领着孩子回娘了。一住十多天,龚众亲自跑了一趟源头山,才又接了回来。他回来见龚众把个家整治得熨熨贴贴,倒也十分高兴。谁知这时大队又要支使龚众上水库工地了。她知道,这是不容违拗的。他去了工地,这水头溪还有什么可吸引她呢?他怎么也忘不了离家的那天早晨,他俩坐在捆好的被包边,谁也没作声。半晌,她叹了一声,说:“你上工地了,我也只好回娘家住!”他也叹了一声:“也只能这样了!”她又说:“屋子锁着吧!”他无可奈何地说:“不锁着又怎么办!”就这样,他走了,她也走了。


他最害怕竹花看到自己屋门上那把冷清清、孤零零的大铁锁。他想,那样她会伤心得发抖的。谁知,她竟主动地回来了,主动地启开那把无情的铁锁,又给这个家带来温暖和甜美!自己怎能不珍惜这种幸福,却要匆匆赶回工地呢?


他正是怀着这样的矛盾心情来到自己家门的。早候在门边的孩子,隔老远就看到他了,欢呼着:“爹爹,爹爹!”飞一般朝他扑来,糖球似地粘在他的怀里。


她听到孩子的欢呼声,也走到门边来了,笑微微的,眉眼、笑涡之间,荡着一种迷人的魅力。


他就是在这春风荡漾的气氛中携儿抱女走进屋里的。待他进得卧房,更觉满目生辉了。床上的被褥,房里的桌椅板凳,全都擦洗得干干净净,油光水滑,如同一间新房。激动的他,两手一张就朝床上倒。


竹花赶忙拉住他,惊呼道:“哎呀,看你这一身,灰拨老鼠似的。”


“工地上尽是灰呀泥的,哪还顾得爱干净!”他不安地解释着。


“还不快快换下你这身油皮!”她一边从柜里给他取衣,一边对女儿说:“宝宝,外边玩去!”


他喜眯眯地看着女儿高兴地走出房后,抑制不住地走到衣柜边,将正在取衣的妻子搂在怀里。


“看你,就不怕弄我一身灰?……”她嗫嚅着。


他慌乱了,抱愧地松开手,又忙给她掸身上的灰。而她反紧紧偎在他怀里。


待到她满足地离开了他,用细长小巧的手指梳理弄乱的头发时,他笑问道:


“有什么好吃的,这么远将我喊回来?”


“没出息,只记得吃。”她嗔道,“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一时没记起来,紧搔着脑壳皮想:“今天呀,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三月初三,你的生日。你呀——”妻子笑眯眯地提醒他。


多好的竹花啊!惦记着他的生日,不辞劳苦,带着孩子,从娘屋里赶回来为他祝贺。他心里甜得象灌了蜂蜜,刚换上的衣服还来不及扣钮扣,便忙不迭地将妻子揽在怀里,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囵:


“亏你……你钉(真)好……”


“别,别……”她的嘴被他胡子森森的嘴扎得透不过气来。


“妈妈,妈妈,我跌倒了!”


恰在这时,女儿闯进来了。


“这个小捣乱鬼!”大汉赶忙松开老婆,笑着赶到外屋抱女儿去了。


当他们夫妻领着儿女来到厨房之后,妻子情意绵绵地说:


“我要好好给你庆庆生。没别的好吃的,只有你最爱吃的糍粑。好吗?这还是过年时我妈悄悄给你留下的。”


说着,竹花端出一小篮白生生的糍粑来,摆在方桌上。接着,又从食柜里端出碗咸辣子炒腊肉片、腊鸡丁,和一小壶米酒来。


想到在这天天叫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情况下,岳母仍能悄悄喂养出一批批肥鸡,蒸出家酿的米酒,而且从没忘记过他。真是“岳母爱郎”呀,他不觉眼睛有点潮润了。


竹花为他斟了一碗酒,说:“你先喝着,我再给你煎糍粑。”


龚众应着,美美地抿了一口,咂着嘴唇,正要夹菜尝,一眼看到瞪着两只大眼睛盯着菜碗的女儿,便夹了一块鸡腿肉递给她。


“我不吃,我不吃嘛!”女儿眼睛紧盯着鸡肉,嘴里却说,“婆婆说了,这是给你吃的。”


龚众听着,眼眶里滚动的泪珠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了。


“你怎么了?”竹花不解地问。


“叫你生的烟子火熏的。”他慌忙揩掉眼泪,这么掩饰自己内心的感情。


“真没出息,木炭火也把眼睛熏了。”竹花这么说着,一边麻利地将火吹旺,架上烤糍粑的铁架。然后问龚众:“要糖的,还是要咸的?”


正带着感情品尝着酒菜的龚众,忙回道:“随便,我随便!”


“看,好心好意问你,你倒又随便了。”她责备地瞥了他一眼。


“我要吃糖的,我要吃糖的。”女儿兴高采烈抢着说。


“别闹!”她大声制止女儿,“今天是你爹的生日,先得尽你爹的肚量。”


“我也要过生日。”女儿缠着妈妈说。


龚众将女儿搂在怀里,在她胖乎乎的小脸上亲了一下,说:“要得, 宝宝跟爹爹一起过生。宝宝爱吃糖的,妈妈就做糖的。”


她亲昵地睃了男人一眼,在女儿脸颊上拧了一下:“就你嘴馋!糖的,咸的都要做。”


“不嘛。”女儿嘟着小嘴不高兴了。


“又不听话了?你爹喜欢吃咸的。”


说着,她看了看熊熊炭火中的铁架,已烧成暗紫色了,便灵巧地朝上面摆糍粑,然后逐个地翻动。炙热的木炭火,很快便把干硬的糯米糍粑烤软了,又渐渐膨胀起来,终于挣裂了焦硬的表皮,鼓胀出来,形成一个洁白的奶头,飘出股股诱人的清香。这时,她显得更忙了,一边要勤于翻动,以免糍粑烧焦;一边给烤熟了的灌糖、灌盐。她那双嫩巧得像葱头似的手,像采茶似的在铁架上轻盈跳动。她一点也不怕烫,就像每一个指头上包了防烫的铁皮。


这么摆弄了好一阵之后,她终于拣出一个两面烤成淡黄的,用两个手相互抛动了一阵,然后递给龚众:“尝尝口味怎样?”


“我要吃!”女儿眼睛盯着粑粑这么喊。


“让爹爹先吃,爹爹过生。”她这样喝斥女儿。


“哇——”女儿吃得急,被滚热的粑粑烫痛嫩细舌头,嚎啕大哭了。


烫在女儿舌头上,痛在妈妈心尖上。做妈妈的逗哄女儿说:“啊,别哭了,我的好女不哭了——”


龚众又小心地将糍粑吹凉,填在女儿嘴里。


“口味好不好?”女儿不哭了,竹花又这么问。


“我还没吃哩。”


“活该,”竹花笑着说。“谁叫你要养孩子!”


这时,吃出滋味了的女儿,馋眼盯着铁架,摇着爹老子的手臂说:“爹爹,你天天过生,好吗?”


大汉不解:“为什么要天天过生?”


“妈妈最喜欢你,你天天过生,我就天天有糍粑吃。”


人的感情的丝弦竟是这般脆弱,经不住一个孩子普通话语的拨动。膀粗腰圆、塔也似的大汉这会心弦发颤,鼻子发酸,眼睛发涩了。惭愧啊,堂堂男子汉,一身好力气,挣不来好日子,叫老婆作难,儿子受馋。你呀你,还配做男子汉吗?一泡晃动在眼角边的晶莹泪水,禁不住滚落下来了。


“你……”竹花见龚众脸上的泪水,正要问,不想自己心里一颤,泪水竟像一串珍珠似的涌出来了。


龚众见这情景,赶忙用袖子揩掉自己的泪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从容地擦着泪水,微微笑道:“叫烟熏了。”


“你也叫烟子熏了?”他很觉意外。


“你以为烟子只熏男人,不熏女人么?”


“我想烟子跟女人亲一点。”


“就没想女人的泪水更多些?”她这么抢白了他一句,顺手从铁架上拣出几个烤得香喷喷的糍粑,吹了又吹,先递给女儿一个,接着给龚众一个,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说些高兴的,好吗?”


“好,我们说些逗笑的事。”他高兴地表示赞同。


龚众美美地喝了一大口酒,有所触动,高兴地说:“我想起了那年耍龙灯,你就是用这种蓝边碗,递给我一碗甜米酒的,喜得我酒还没喝就先醉了……”


龚众满以为竹花听了会高兴的,谁知她竟长叹一声,说:“唉,要是没有那次耍龙狮就好了。”


“那为什么?”龚众吃惊地问。


“我就不至于对不住腊妹了!”竹花平静地说,语气十分深沉,“我遭孽,腊妹比我更遭孽呀!”


“你……”龚众有点生气了,但又强忍着。


一时屋里静默下来了。龚众一口紧接一口地喝着闷酒;竹花忙着将烤好的糍粑用篾盘子盛着,放在方桌上。然后自己坐一边,脉脉含情地瞅着男人津津有味地大口大口吞食。龚众的吃相极有趣:吃得大口,嚼得极细。巴掌大的糍粑送到嘴里咬下大半边,然后慢慢嚼着,带着声响,叫人听着都感到好吃。他的最大优点是从不挑食,吃粗吃细,吃素吃荤,吃咸吃淡,都能有滋有味,吃饱方休。她有点可怜他。一个大男子汉过生,只有几碗淡酒,几个糍粑,还是岳母娘的一片爱郎之心,从嘴边省下来的,还不可怜吗?他却毫不计较,几口闷酒入喉之后,又吃得有津有味了。唉,他太容易满足了。整天流汗卖力,但求一饱也就心满意足了,就象那吃草背犁,为生产粮食卖命的老黄牛。


他突然发现守在一边的竹花并没吃,很过意不去,忙拣了一个糖多的递给他:“你也吃呀!”


她又将糍粑夹在他面前:“今天是你生日,让你痛痛快快吃个饱。”


大汉感动之至,再也吃不下去了,拍着肚皮说:“我饱了。”


“我不信。”妻子语气中充满关怀。“你哪这么容易饱?我晓得你平时总是半饱就放筷子的,这样会伤身体。”


“哪里,不饱还能说饱?我不会哄肚子。”他将糍粑硬塞在妻子手里,说:“这是我敬你的。”


鼻子酸酸的竹花,眼圈儿又红了。她不忍拂丈夫的意,接在手中,要吃,却又吃不下,迟疑了一下,便将糍粑掰成两半,自己吃一半,将另一半递给龚众。


龚众叹息说:“唉,掰烂做什么罗,你就吃个圆整的嘛!”


竹花咬了咬嘴唇,忍不住说:“不分作两下,两个都吃不成!”


那明摆着的弦外之音,粗心的龚众没听出来,他只念着妻子的好意,也不推辞,大口将半个糍粑吞进肚里。


当龚众帮着妻子将碗筷、炊具收拾停当,搂着女儿坐在竹椅上的时候,竹花正想跟他拉家常,他的心却飞到工地上去了。


“我得走了。”他突然想起在民工面前许下的诺言,忍不住这么说。


“就不能歇一夜,明天赶早去?”她情意绵绵,轻轻地说。


他被她的情意打动了,内心多了几分犹豫。半晌,叹了一声,说:


“就是工地太忙,今晚还等着我排工哩。”


“你是指挥长,还是队长?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她有了几分气。


“话不能这么说嘛,”他淡然一笑,“公家的事总得有个热心人理着,不然,大家撒手不管,怎么行呢?”


“你呀,就喜欢操空心!”她这么埋怨着,但心里却谅解了他。她喜欢他的这种精神。


“有什么办法?自作自受呗!”他苦笑着,站了起来,将女儿递给妻子。


竹花轻轻叹了一声:“其实留下也只一夜,不会长久!你要去就去吧!”


他突然心里一软,一股难舍难分的情绪直袭心头,说道:“不是工地上忙,我也舍不得走呀!”


“你舍得你就走吧!”她软软地这么说,眼圈有点红了。


他迟疑了一下,便又坐了下来,说:“你不要我去,我就不去。”


她淡然一笑,说:“不去?你不怕人家笑话你恋老婆?”


这话使他浑身都不自在了。他想起自己在伙计们面前的诺言,又站了起来,说:“是该去!”


她吃惊地看着他,说:“不,我不准你去。”


他是受不住这种话的,态度变坚决了,说:“不去怎么行?我不是跟你说了,工地上太忙,大伙都在等着我。”


从他的语调、眼神,她看出来,任何劝说都是徒劳,他是非走不可的了。她忍住了眼泪,咬着嘴唇,扭身走进卧房,喊道:


“你来一下嘛。”


他默默跟进房里。


她指着衣柜说:“看看你和宝宝的衣服吧,一人一叠,免得以后寻不到。”


他以为她是舍不得他走,故意这么说拖时间。便道:“放心吧,自己屋里的东西还能寻不到!”说着,他拎起换下的脏衣服准备穿。


她夺了过去,说:“你就穿干净衣服去吧,这,今夜里我给你洗!”


“反正要弄脏的嘛。”他痛惜她,怕累着她。


她差一点要哭出来了,空落落地说:“我洗一回是一回呀!”


他到底走了,像是没有丝毫牵挂地大步走了。她追出门,怔怔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景,想喊他转来,但话在嗓子里打转,半句也没喊出来。她痛苦地倚在门边哭了,轻轻地哭了。


……


龚众连夜赶回工地,成了特号新闻,在民工中引起惊动。一些平时好吵好闹的伙计,将大拇指翘到龚众的鼻子尖上,对他倍加称赞,说他“是真正的男子汉,在女色面前骨头也没软!”这反倒使他生起一种难言的孤寂感。这一夜异乎寻常地思念老婆,后悔没有留在家里,跟她耳鬓厮磨,亲热一番。整整一夜,他在地铺上辗转反侧,不曾入睡。第二天一早,他昏沉沉地爬起来,就拿定下午请假回家的主意。中午休息时,他匆匆跑到工地代销店,买了两条双喜牌肥皂和山区孩子特别稀罕的糖粒子,正要去指挥部告假,迎面碰上领队的大队干部。


“大汉,你快回去。队里搭信来,说你老婆大清早出去,将女儿丢在李家婶娘屋里,一天没归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龚众顿时眼直了,气粗了,买好的东西都顾不上拿,拔腿便朝家里跑。


李家婶娘拉着双泪涟涟的宝宝在屋边的大柚子树下迎着他。一见面就絮絮叨叨说:


“众众,你家竹花一大早把宝宝送到我屋里,说一会就来接。哪晓得一天都没见她的影子。”


这时间,那些关心的、好奇的、等待听新闻的人们,丢下家里的事儿,纷纷围在柚子树下了,一个个争相陈述自己的见闻和猜测:


“我在溪边洗菜,亲眼看见竹花嫂背了个大包袱过了桥,朝源头山方向走去的。”


“我和她在木桥上拨身边。我问她背个大包袱到哪里去?她带着一脸哭笑,说:‘到天上去。’看样子很不高兴。”


“昨天他从娘屋里回来,路过我家门口,我娘留她歇脚,谈了一阵家常。我听她叹气说:‘我若是个男子汉,就不甘心枯在这山窝窝里,要天南地北出去跑,出去看世界,出去寻欢乐,出去寻好日子过。’”


“昨晌午在自留地摘菜,她对我嫂嫂说:‘人比人,气死人。为什么城里人穿得好,耍得好,我第二世变人,也要变城里人。’”


“……”


这一大串话,龚众有的听清楚了,有的压根儿没听清。事情太突然了,他毫无思想准备,使这位七尺大汉,也变得茫然无计了。


“众众,你快进屋去看看,”李家婶娘这么提醒他。“看竹花究竟带走了些什么,是打算在外短住呢,还是长住?”


经这么提醒,龚众才想到开门进屋。


屋里仍飘着一股温馨之气,叫他感到温暖。堂屋、卧室,仍如昨天那般井井有条,干干净净。他又急忙去看衣柜,他和女儿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摆在那儿。只是旁边空出一块很大的地方,不见了竹花的。


衣服全都带走了。十分清楚明白:“她走了,狠心的她要在外面长住了。


“嘻,龚众的漂亮老婆走了!”他仿佛听到了任何男人都害怕听到的戳背脊骨的冷笑声。


一种强烈的耻辱感,无情地鞭打着他的心灵。他感到气愤,感到寒心,感到无可忍耐。这个武高武大、力举千斤的壮实汉子,此刻被感情的重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咣啷啷——”桌上一个蓝花边瓷碗,被扫落在地,打得粉碎。


“众众,你先莫使性发气嘛。”李家婶娘这么劝说道。“竹花八成是回娘了,你去一趟,把她接回来就是。”


他脑子里陡地转了弯儿,很后悔刚才使性发气。是呀,她不过就是回了娘家。她常住娘家,这次是专程回来为他祝生。可自己无情无义,那么狠心,那么卤莽,一点也没为她着想,将她冷落在屋里,能不叫她伤心?能不叫她生气?一气之下,又回了娘家,这怎能责怪她呢?对了,亲自去接吧,去向她认个错,让她消消气,她就会高高兴兴回来的。


他拜托李家婶娘为他招拂宝宝。又想到疼他、爱他的岳母,便翻箱倒坛地寻出几样礼品。正要动身,才想起自己满身尘土的衣裳,竹花爱干净成癖,见不得肮脏。他不愿叫她感到不快,想换了衣再走。正好,他看到枕头边摆着一套叠得周周正正的衣裳。就在他匆匆去取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封信,端端正正摆在衣上的一封信。一看那虽不纯熟,但挺端正的字迹,他就认出来了,那是她写的,是即使烧成灰他都能一眼认出的竹花写的。就在他颤抖着手拿起信的那一刻,他空寂、悲楚的心境,立时增添了不少喜悦。他又一次责怪自己的鲁莽,叫她冤枉受责受怪。她本是多情多义的女子。她哪能丢舍自己的男人,哪能丢舍这个虽说穷、但并不缺少温暖的家?看,她想得多周到,还留下信。他还没看,好象就全知信中的内容了。她一定是要他放心,告诉他回娘家再住些日子又会回来的;告诉他安安心心在工地,不要惦记屋里的事……尽管这样,他仍然是迫不及待地将信展开了:


众众,我最亲最爱的众众:


你骂我吧,打我吧!揪着我的头发打耳刮子,打得鼻青脸肿,我也心甘情愿!


我的眼泪哭干了,我的心磨硬了,硬得连针都刺不出血来,思前想后,在你们水头溪,我是没法做人了。一想起小学校那间教室,我就恨不得去死。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呢?俗话说:“人怕丢脸,树怕剥皮。”我的脸丢尽了,我的皮剥光了,我还能活得成吗?不过我实在舍不得死。不是胆子小,不是怕死鬼,只是因为有你,有宝宝,我舍不得去死!要继续活下去,又确实不易。老实说,在水头溪,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是当人暴众丢尽了脸,丢尽了丑的人,谁都会瞧不起,谁都敢欺负我。就像丢在路边的烂草鞋,谁来了高兴,都可以使劲踢几脚。我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呀!众众,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再屈,再苦,我也舍不得激你去行凶杀人呀!


再看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吧!我并不蠢,也不懒;你是远近有名的大力士,起早贪黑糊嘴巴,到头来,只差不是塘里洗脚庙里歇了。是的,我从心里对眼前的日子不满足。我太不满足了。说我心太大,眼太高,我都承认。你有力,我有智,才三口人,为什么还过这种比叫化子强不了多少的穷困日子呢?我想不通,也不甘愿,别无出路,只有远走,去讨口清净的饱饭吃。


众众,你相信我,我没有半点对你不满。我决不是那种“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无休止地向丈夫索取的女人。作为男人,像你这样的好男人,实在是难以寻到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然而我却要走,毅然而决然地要走。这决不是轻易作出的决定!我已苦苦思考了三、四个月了。这些日子以来,我犹疑不决,迟迟下不了决心,就是因为舍不得你,舍不得可爱的女儿。我的爹娘是很了解我的心思的。娘苦苦劝过我,爹狠狠骂过我。他二老都挺喜欢你,向着你。然而,思前想后,我无法不违背爹娘意愿。我是被逼到绝路上了,我只得这么做了。


我很明白,这么做是会招万人痛骂的。这就是做女人的难处。女人是不允许有个人意志的。“女人无才便是德”,这可是千古遗训。我真不敢想,人们会用怎样的话来骂我。不过,我也想透了。骂就骂吧,反正我的心是纯正的,我决不会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来。众众,你放心吧,我会正正堂堂做人的,我决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我永远是你的老婆,我时刻在心里想着你。只要我有了余钱,我就来接你和宝宝,接你们离开这个倒霉的水头溪。我就不相信,天底下这么大,难道连一处我们伸伸腿的地方都没有?


不是常说,宝宝就是我的模子印出来的吗?你想我的时候,就多看看她。你不是常说宝宝像我吗?你看到她,就等于看到了我。留下她给你作伴,你心里再怎么烦躁,也千万莫打她,没有娘在身边的孩子,是最可怜的孩子。


我走了!……


竹 花


当龚众一口气读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感情的闸门,再也抑制不住地启开了。他跌坐在椅子上用一双粗大的巴掌掩着脸,忍不住双泪纵横了。


一个大男子汉,当人暴众地伤心流泪,真是吓坏了围观的人。人们骇怕惹起更大的风波,不敢劝说他,都自觉自爱地悄悄离去了。这样可以让他清静地发泄心中的悲苦,排解郁积于胸的烦闷。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多么冷清、空旷啊!她走了,宝宝呢?宝宝也不见了,许是好心的李家婶娘带走了!


男儿有泪不轻抛。他流泪了,而且有时禁不住嘤嘤作声。这都是为的她。只有这时,他才真正清楚她在他心中的份量。


泪泉到底枯竭了。他那两只苦涩的眼睛里再也滴不出泪水了。他浑身酥软,作兴懒洋洋仰在床上,百念俱灰,两只失神的眼睛,却傻楞楞漫无目标地在房里扫动。


一盏昏黄的瓶子灯,将淡淡的光辉,在揩擦得干干净净的柜、桌、椅、凳上镀了一层晦暗的光亮,那光亮,渐渐幻出一对黑亮的眼珠,两个甜甜的笑涡。那实在是一张娇美、可恋的眼呵!……他使劲闭上眼睛,侧转身去。他不愿再想她,极力驱赶那诱人的意念。然而这一翻身,一只又不经意地触到枕边一叠东西。那是一叠摺好的衣服,正是昨天她要他换下的,上面似乎还散发着她那好闻的气息。这气息象魔怪的精灵,强烈地刺激着他,引诱着他,使他烦躁、激动、心绪不宁。他无法平静地躺在床上,便坐了起。不偏不斜,正好眼光落在床边矮柜上的一只蓝花边碗上。他气恼地将碗推开,摇落盖在上面的旧报纸,露出几个油煎的糍粑……一股无可抗拒的柔情袭来了,又把他击倒。一时,他浮想联翩,思绪万端。他想到平时她对他的温柔,对他的关怀,对他的爱,以及对他说过的那许许多多情意绵绵的话……特别是昨天烤糍粑时说过的那些话,此刻竟如一片片散碎羽毛,在轻轻搔拨他那麻木了的心:


“不掰作两下,两个都吃不成!”


“去看看你和宝宝的衣服吧,一人一叠,免得以后找不到。”


“我给你洗一回是一回呀!”


……


他的一双粗大的手重重掼在自己的脑袋上。心里在狠狠咒骂自己:好呆、好蠢的人哟!人家明明是向你报讯,向你辞行,向你点化,向你暗示。你可好,像只蠢鹅,像块点不化的顽石,竟一点也没察觉。你太冷若冰霜了哟!她携儿抱女地从娘屋里赶回来,给你祝生,求你在屋里留一夜,你却成了一块熔不化的废铁,想着工地,想着进度,想着伙计们,却没有尽心尽意想想她!真是鬼迷了心窍啊,若是昨夜留了下来,暖子她的心,顺了她的气,她又怎舍得走哟!……她走得也不轻松!思夫恋子,柔肠寸断,几多的不放心哟!那信上一字一句写得多清楚,嘱咐你多看看宝宝,莫打她……又何尝不是字字血,句句泪!能说她薄情?能说她狠心?能说她没心肝?该骂该怨的不是她,而是你自己!你是木头人?你是铁石心肠?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急事,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她一夜?……


他万般怨恨自己,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她,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是他叫她吃了苦,受了屈;叫她住老鼠咬了洞的篾壁屋;叫她做斋月婆……她完全是他逼走的呀!在这怨恨交加、思绪万端之时,陡然有一大串问号一个比一个急迫地跳在他的眼前,逼迫他作出回答:为什么凭一身力气还养不活妻儿?为什么学大寨越坚决,双季稻越种得多,资本主义尾巴越割得彻底,夜工越出得多,田里就越减产,生活就越像矮子下楼梯,一年比一年更苦?为什么为让社员日子松活点,上山卖苦力抓了几个钱,也叫触犯条律,也要挨批斗?为什么?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无法作出回答。惆怅、灰心、失意,如同雨天的浓雾,紧紧笼罩着他的心头。


“好,既然干的犯法,不干的有理,我就什么也不干了。像误春牛那样,出勤不出力,一样饿不死,饱不着。我就这么干!”


他这么在心里狠狠下着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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