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的场不好赶，买什么都赚不到钱，甚至还费力不讨好——亏钱！于是便有一些冒险的想法，比如赶蛇。
其实我这人既爱蛇又怕蛇。小时候，天晴时，把牛放到山上，自己便躺在青油油的马鞭草草地上，双手枕住脑袋，看天上雁过云浮，不知它们要去哪里。周围白刺窝或者月季丛里，会蹿出无数条筷子大小各种各样的小蛇来，它们东游西荡，只是总不会到身边来。那时我才七八岁，却一点也不觉恐惧，反倒觉得特别好玩。但我从不玩蛇。后来稍大些，看见村里有人抓住一条四五斤重的老鼠蛇——一种腹白背黄的低毒蛇，一般不会致命——将它的头剁了，用钉子穿过颈部钉在树上，双手抓住蛇皮往下用力一拉，便显出白白的蛇肉来。同时现出来还有有毛的没毛的半毛半肉的七八个大小不一的老鼠！很多人叹惜说，不该捉不该捉，转而又说，拿蛇煮整鸡蛋或者煮整鸡，吃了最补了。只有我在一边特郁闷，总想起桌上仓上箱上床上凳上砧板上的老鼠屎，心里特恨那抓蛇的人。所以后来只要有我在场的抓蛇，都不会成功，即使马上要到手了，我会想方设法让蛇溜走。很多人都骂我是傻瓜！
连续几场没挣到钱，我终于没忍住诱惑，在法新场上买了五条蛇。听卖主说，这些蛇都没毒，只要小心它别跑了就行。我拿编织袋去装蛇，卖主不禁笑到肚疼。为了保险，卖主把他的布袋给了我，当是跟我交上朋友了。回到家里，我把蛇袋随手扔在大门外地上，去堂屋喝茶，不料母亲回来了，摸了摸袋子问， “春，今天收啥东西了，哎呀，是啥，怎么动呀？”
我说妈那是蛇，别动。母亲吓得倒了床，四五天才好。我只得赶紧把蛇卖出去。
那时收蛇的，在和合街北面城门外，离街三十米左右，一座滑泥砖墙木排屋，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很高大，略显胖，大鼻宽脸，蛇眼——一副狡诈模样。他接过我的布袋，将手伸到袋里去抓蛇，胆子特大。他把蛇一条条举起来吊着，仔细检查，然后放进他的布袋。最后他抓起了那条最大的，约有六斤的蛇，发现黄色的背皮有个指大的白点——蛇受伤了，男人告诉我，他又问，你是生手吧？我不吭声。接下来他便问我，五条蛇共花了多少钱，是不是六十元？我大惊失色，他莫不是神仙？他说因为有条伤的，又是条最大的，他只能出五十元。我问如果全是好蛇能出多少，他说至少一百元！那就是说，这条伤蛇不伤的话至少值五十元了！我恨自己粗心大意，否则可挣四十元了！比买啥都强，一个小布袋兜着，又不咋占手又不咋累人。现在好了，还要倒贴十元！我说我不卖了，拿了蛇就走。老板一愣，说要不加两元，我说不卖了，加十元也不卖了。
我提着蛇来到一个诊所，那里有四五个女人在看病。我壮起胆捉住那伤蛇给医生看，将女人们吓得四处逃散。
“给蛇上药？”医生拿怪异的眼光看着我说， “你没吃错药吧？把我的病人全吓跑了！ ”
“我给钱的。”我说。
“给钱也不上药！”医生发怒了，说， “滚，有多远滚多远！”
“不上药我不走！ ”我说。还将蛇在他面前晃了两晃。医生气得浑身发抖。
“小伙子，把那些蛇卖给我吧？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走上前来， 说， “我是佛教协会的，我买蛇是用来放生的。 ”
一听说买蛇放生，我来了劲。老先生问我多少钱，我说八十五，一分钱都不挣，权当做好事了。我心想他肯定要还价，没想到他一口应允，我不禁心花怒放。第一次贩蛇，旗开得胜！
……
今天这场又没啥买的。我便往新宁方向行进了两里。上场的人还是空人空袋。
“小王！ ”一个中年男人惊喜地叫我， ”我老远就看见是你，真是你！“他又指指身边的姑娘说， “我女儿，也刚高考下来！ ”
14姑娘很漂亮。见到生人本能地红了脸，笑笑。但笑得很不自然，肯定是对高考结果的担心。
“今天有两条蛇，”男人说， “不过是毒蛇，一条眼镜王蛇，一条银环蛇！你敢要么？ ”
听说是毒蛇，我本能地心一紧，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但我转而一想，只要小心不碰它，应该没事。我问男人多少钱，蛇有没受伤？上一场我亏本了呢。男人说两条蛇共八斤，但价钱要贵一倍，算八十元吧。两条蛇他都看过，没有伤！我知道蛇越毒价越贵，但到底贵多少我也不知道，但从上次给我的价看，应该差不多。我说算七十元吧，算是补偿我上次伤蛇的亏！男人同意了。我拿出一张老版的百元面钞，男人说没有零钱，到场上换吧。
路上的人多起来，仍然是空人空袋的多。男人几次使眼色要女儿跟上我的步伐，可姑娘就是不肯。男人还要坚持，姑娘动了火气，说， “跟他齐步走，别人怎么看，对象吗？ ”
“对象不行吗？他跟你读一样多的书，还会做生意！ ”男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倒是我倍觉不好意思。
“叔，惭愧惭愧，我哪里配得上令爱！ ”我凑近男人小声说。
“你不听话，考上了也不送！ ”男人沉声喝斥女儿。姑娘闻言，加快了脚步。
21谈东论西间，到了场边。一个熟悉的蛇饭子惠哥迎上来。
“帮我看看这蛇，有伤没有？”我说。右手把布袋递向惠哥，不料左手绊住了绳结的活线，袋口一下松开了，惠哥手刚抬起，两条蛇一齐从袋里冲出，飘到姑娘身上，姑娘一声尖叫，侧身摔倒在地，两条蛇受了惊吓，蹿下一块五米见方没有生草的旱田。旱田田坎不到尺高。周围到处是赶场的人。男人冲到女儿身边，抓起双手翻着看，又扶起她仔细看脸看脖子，幸好，没被咬到。有几个人蠢蠢蠢欲动想去抓蛇。
“别去抓！那是我卖给这小伙的！ ”男人说。她女儿眼光呆滞，还没有缓过惊吓。
几个男人堵住了有水稻的一边，两条蛇被赶回田中间。
“老爸，还没付钱呢。 ”姑娘回过神来说。
25男人望了望我，我正不知所措。男人转身冲向旱田。
“爸，”姑娘急了，去拉她爸的手，没拉住，她扭头望着我，带哭腔说， “我爸他没抓过蛇，我爸他没抓过蛇！ ”
27我突然感到要出事，我高声喊， ”站住！“
男人站住了。我说， “君子一言，我会给你钱的，别抓了！”
29 “那咋行？ ”男人说， ”七十元钱哪，那是一个民办老师一个月工资！“
30站在田边那蠢蠢欲动的几个男人见时机成熟，一齐扑向田里。
“都给我站住！”我高声喊道，“水稻方向的那几个，都让开，大家拿棍将它们赶到禾里！”
大家傻站着，像看一个怪物样看我，嘴里七嘴八舌地议论， ”傻子！败家仔！傻子，败家仔！“
靠水稻方向的几个男人老不情愿地挪开了，可就在第一条蛇刚爬上田坎，一个人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抓，那眼镜王蛇倏地一下立起米多高，把他吓得飞快地缩回手。
“不要去抓！ ”我喊道， ”谁抓出了事我不负责的哟“
眼镜王蛇钻进禾里不见了。银环蛇在大家的驱赶下也钻进禾里了。我拿出百元钞票，递给男人，男人请人找开了，给了我五十元。我说为啥？男人说蛇是他花五十元买的，现在没了，他不能挣那二十元。我说，蛇没了和你没关系，都是我自己的责任！你该挣多少还是多少。如果我连这个都做不到，就不要出来做生意了。男人再三替我惋惜。姑娘挽着她父亲的胳膊，拿感激的眼光看我，好一阵了，父女俩才一步三回头离去。
我再也没有赶过蛇。一个多月后，我听说蛇贩子惠哥乘客车快到村口时，被银环蛇咬了，刚好解药没了。他差人告诉一百米外家里的妻子送药，几分钟后妻子空手来问，是哪一瓶呢？惠哥说你不会把抽屉一块端来吗？话完不久便一命呜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