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中秋佳节。这些年来,腊妹最怕逢年过节。人的感情太奇怪、太复杂了。在大伙尽情欢乐的时候,最容易使生涯坎坷的人感到孤独。腊妹正是这样,越是节日,她那难遣难排的孤寂、忧愁,便一齐袭来,搅得她彻夜难眠。
前些年,每逢年节,善良而厚道的众哥哥和竹花嫂,总是要把她请到家里。她十分感谢他们的好意。她跟他们在一起,确实度过许多欢快的时刻。特别是宝宝这个可爱的孩子,使她常常想到天真无邪的童年。正是这种对于童稚的追念,才支撑着她怀着坚强的生活信念,步履艰难地走过来了。自从竹花嫂进了城,宝宝去了外婆家,众哥哥也是一人在屋里了。每到节日,他便上岳父母家去了,而她,连这点愉快时刻也失掉了。自然,还有好心的、体贴她的伯伯。老人家没有忘记邀她上他家过节。但她怕看春宝不欢迎的脸相,那难看的冷峻鄙弃的眼光,使她连半口饭都咽不下,所以她总是谢绝伯伯诚挚的邀请。
然而,今年的中秋节,腊妹的心情大不相同。她再不是害怕节日的到来,而是早早惦记着,准备着,盼望着。自从娥英姐探家归来之后,她的心境大不相同了,变得更坦荡,更无牵无挂,无忧无愁了。
那天,就是娥英姐回到水头溪的那一天,她吃了见光饭,便带着干粮出门了,上山挖土去了。她那没见过面的亲哥哥没回来,却回来一个没见过面的干姐姐。她为这伤心地痛哭了一场。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是怎样深沉地想望着亲哥哥的归来!她落空了,白等了一场,失意使她感到内心空虚极了。说不清是害怕感情的折磨,还是出于一种妒意?她决定避开,不去迎接那位干姐姐。她是有这股傲气的,你再发财,再有势,再威风,她都不羡慕,她要硬硬梆梆挺着腰杆做人。她一大早就溜到山里去了,待收工归来的时候,已是众鸟归巢,暮色苍茫。她正蹲在灶面前生火做饭,“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传来春宝的声音:
“腊妹在屋吗?”
她没应声。从那次批斗会后,对于春宝她总是爱理不理的。
细碎的脚步声,一直响进灶屋里。
为了表示不欢迎,她连头也没抬,故意把手里的柴棍折得“辟拍”响。
又是春宝的声音:“腊妹,我姐姐看你来了。”
这是没有料想到的。她惊异地抬起头了。
“腊妹,我的好腊妹!”
随着这柔软的声音,她分分明明看到一个高大、端庄、华贵的妇人朝她走来了。
完全是外乡人的口音,完全是画报上那种高贵女人的打扮。啊,这就是她么?那位从外国归来的干姐姐娥英!她突然感到不安了,还有点生气。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闯进来了?这不是堂屋,而是灶屋,农家的灶屋,到处是柴灰、炉烟、油渍。她一个从外国回来的有钱女人,穿得这般华贵、讲究,随便挨到哪里都会有个脏印子。她不皱眉头?不噘嘴巴?不发怨言?若是她当着她的面掸身上的灰,揩衣上的脏印子,她又怎能忍受得了?可是,能拒绝她吗?能对她说:“请您别到我屋里来”吗?……
就在这一刹那,娥英姐微笑着走近了,走到柴火爆响的灶边来了。她的粗糙的手,被一双柔软温热的手捉住了。
“腊妹,你就是腊妹!让我看看,好好看看!哟,你长得跟你伏生哥一模一样!……”
她喃喃地说着。昏黄的灶火光,映照出她眼里的泪花,映照出她微微颤抖的嘴唇。
腊妹的心颤抖了一下,迫不及待地问:“你知道我哥哥?”
她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一双温暖的手拥抱住了,脸被紧紧按在丰实而柔软的胸脯上。她感到了衣服的软滑,闻到一股陌生的浓郁香味。一只软和的手,在她背脊上轻轻抚摸着:
“知道,何止知道!腊妹,我的最亲最亲的妹妹,你伏生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呐!不是你哥哥,哪还有我呀!这几十年来,我做梦都想见你爹爹,向他老人家报恩!没想到,没想到……没能见到你爹,倒见到你了。见到你也一样,你是我恩人的亲人呀!……”
她感到头上滴落一串泪水,又顺着发丝流到脸颊上。她被闹懵了:这位从国外归来的干姐姐怎么了,怎么老是叨念她不愿提、却又总惦记着的哥哥?
“腊妹,见到你我也很高兴,你就代替你爹接受我的谢恩,受我一拜吧!”
说着,她松开了拥抱,身子迅速滑下去,真的跪在枯叶、柴灰狼藉的地上了。
腊妹慌了,紧跟着也跪了下去,一把将对方抱住,连声说道:“娥英姐,这叫我怎么当得起呀,莫把我折死了!”
就在这一瞬间,她们之间感情上的距离突然缩短了,缩短了……
很快的,她俩像亲姐妹一样挨着、挤着,坐在灶面前的烧火凳上,细细倾诉着,让伤心、激情的泪水洗着脸。
娥英讲的伏生和她的故事,曲折而又动人,足可写成一本厚厚的书,如果在这里详述其细节,恐非广大读者所欢迎。概括交代其始末,才是聪明的作法。
原来,被饥饿所迫,娥英自小被卖到地主家当丫环,其悲苦困顿之状,恰如读者所熟悉的喜儿在世仁家一样。她十五岁那年,地主为讨好权势,将她转送给一位驻守当地的师长。事情也真巧,偏偏这师长的勤护兵是伏生。这两个童年的伙伴,于苦难中相逢,自然有说不尽的喜悦。自此,他俩相互爱护,相互照顾,在这挨打受骂的日子里,也算是苦中有乐了。过了两年,十七、八岁的姑娘长成一朵花,高桃的个儿,苗条的腰身,惹得师长动了心。虽说有太太在一旁碍手脚,师长也没死掉要摘下这朵花的心。机灵的伏生也长成大小伙了,自然看得出来,从此便成了暗地保护她的“警卫员”。每当危急时刻,他总会突然出现,巧妙地把师长喊走,使娥英安全无恙。当人民解放军兵临城下、师长即将携眷逃离的前夕,师长打算对娥英下毒手。那天夜里,他闯进娥英的卧室。正当他粗暴地将娥英按在床上时,伏生冲进来了。可是这回他的办法失灵了,任怎么编造理由,师长都不理会,一心要强行糟塌娥英。血气方刚的伏生那里忍受得了,他发狂地冲上前去,像拎小鸡似的将师长揪下床来,使劲摔在地上。师长气得像***似的,爬将起来,拔出手枪,一连朝伏生开了三枪,然后带着老婆连夜仓皇逃走了。伏生用生命救下的娥英,被师长的厨师带到一位军长家,紧接着随军长一家逃离大陆,以后又辗转来到美国。这时,娥英与厨师结了婚,离开了军长家,在美国开了一家川菜风味酒家。厨师手艺好,娥英殷勤好客,生意越做越兴隆,日子越过越富足……
哥哥死了,死得正直、磊落。腊妹感到伤心,也感到骄傲。事情明明白白,她哥哥既不是反动军官,也没有做过欺压人、损害人的坏事。哥哥是好哥哥,是个可敬佩的人。虽说她为他背了十多年黑锅,为他吃了十多年苦头,她并不怨他,甚至在心灵深处还感谢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不愧是一个好哥哥而感谢他。现在,包袱卸掉了,心情舒畅了,该痛痛快快做人,痛痛快快过日子。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有一个家。她已经不年轻了,在农村,特别是偏远的山区,像她这样三十出头的老黄花女,真是凤毛麟角,在方圆几十里也很难找到一个。她心里爱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干哥哥龚众。她对他的爱埋藏得太久、太深了。从她开始懂事起,这位自幼与她生活在一起、心地善良、英俊魁伟、而又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哥哥,便在她纯洁的少女心坎里,种下了复杂、微妙、深情的感情种子。众哥哥与竹花嫂的婚姻,给她内心带来过痛苦和悲伤。她也曾暗暗下决心,要把埋藏在心底的微妙感情干干净净忘掉。然而事实又不能不叫她承认,这十几年来,那系于心头的情丝根本没能割断。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近来她很想单独和龚众在一起,想和他闲谈,或者什么也不谈,只是默默相对而坐,心里就舒畅了。特别是这中秋佳节到来之时,这念头就更加强烈了。有好几年没有和龚众一道过节了。她盼望这年的中秋节众哥哥不去岳母家,她甚至还希望她本来并不相信的、春宝从城里带回来的一些传言是千真万确的。希望竹花嫂真的在城里发了大财,再也瞧不起水头溪这个山旮旯;希望她真的和一个年轻英俊的干部只差没攀着肩膀在街上走路。……当她明确意识到这些想法之后,又吓了一大跳,在心里咒骂自己坏了良心,少了心肝!
中秋这天,腊妹见龚众一大早就挑着箢箕扯鱼草去了。她想,或许工夫太忙,他抽不出空去岳家过节。心里不免暗喜,想趁这机会,办几样节日菜肴,拿到众哥哥家去,一起快快活活过个节。水头溪一带,中秋节的传统佳肴、糖果,就是月饼、血酱鸭、芋头、柚子。她丢下早饭碗,便赶到禄伢子开的小卖店买回了又香又燥又脆的空心月饼,然后到自留地里挖了一些生姜、芋头,摘回半斤鲜红辣椒,再从笼里选了一只最肥的北京良种仔鸭。她杀了鸭子,用腊水盛着血,然后褪毛,弄得干干净净,斫成碎块。……这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便坐在门边的大柏树下,眼睛不停地朝远处看。她的眼睛差不多看酸了,才远远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挑着一担翡翠的嫩草,朝坳边水塘走了去。虽说水塘离得很远,她也看准那是龚众无疑,便喜不自禁地跑回厨房,先在菜锅灶里生好火,涮好锅,然后将鸭肉、肉片、切成片状的辣椒、仔姜、醋血、麦酱之类摆在灶台上。腊妹是做血酱鸭的能手。众哥哥没成家之前,每次吃的血酱鸭都是她做的。众哥哥越吃胃口越好,说是吃饱之后还想吃。做血酱鸭是很有讲究的,首先是血要盛在醋水里,使之不致凝固。炒鸭时,一是火力要猛,二是佐料要齐。先将肉煎油,三斤半的鸭,非有半斤肥肉煎油不可。然后将鸭块倒进滚开的油里炮炒,待断了血色后,立即盖上锅盖。腊妹在盖好锅盖之后,并没闲下来,又忙坐在烧火凳上添柴加火。此时的火色重要极了,越猛越好。腊妹烧的茅柴,火力大,燃得快。她的手没有半刻消停,先抓起一小束茅柴,灵巧地挽成圈,再用拨火棍扒开灶里的红灰,然后将柴圈塞了进去。这么连续地运动着,竟使她鼻尖上浮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哎呀,好香呀!”正在柏树下搬柴的春宝嫂,隔着窗子这么喊。
“过节嘛,”腊妹高兴地回道,“笼里现成的鸭子还舍不得吃?”
“忙得这么欢,有客?”
“是呀,”腊妹心里一热,觉得脸儿发烧,忙补了一句:“你就是客嘛。”
“我呀,没这个福气,”春宝嫂叹息说,“我屋里那个当官的,从他姐姐走了后,当得做了皇上,好难服侍哟!”
“你的心太慈了,若是我,根本不理睬他——”
腊妹正说着,忽然听到锅里“喳喳”响,说明水分焖干了,她忙揭开锅盖,翻炒着,然后放盐,放红辣椒,又盖上锅盖,只一会,便又揭开,将仔姜、麦酱、醋血拌了进去,翻炒几下后,夹了一块尝着,噫,真是又香、又辣、又甜,鲜极了!她高兴地舀进一个大钵里。在她忙着熄火、洗锅的时候,耳边又响起春宝嫂的话:“忙得这么欢,有客?”她答得好大胆、好实在呀!“是呀!”是谁呢?若不是后面灵性地补那一句,真不知会闹什么笑话!现在想起她心里还蹦蹦跳哩。
她将月饼、火敦芋头、血酱鸭放在竹篮里,上面盖了块白毛巾,兴高采烈地提着朝龚众家走去。正走得高兴,她突然站住了,原来她看到远远的前面匆匆走着一个人,那正是龚众。他一手挽篮,一手提鸭,朝源头山方向走去。不用问,他是上岳家过节去了。她眼巴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树木里。能怨他、怪他吗?不能。他有自己的一家人。他的可爱的女儿,还有漂亮的老婆,他怎能不盼望节日的欢乐团聚?她不应该怨他,倒应该为他祝福,祝他中秋佳节欢乐。
她怏怏地提着篮子回到屋里,赌气地摆好菜,要独自吃个痛快。奇怪,那本该香脆可口的血酱鸭,此刻嚼在口里竟有一股苦味。
最叫她感到凄苦的,是随着而来的月圆之夜。她无心观赏那银辉皎洁的满月,孤寂地伴着一盏昏黄的电灯。
突然,窗外传来“噼噼啪啪”的热烈鞭炮声。接着又响起“恭喜”、“贺喜”的祝福声。
她正不知发生什么事,门外去传来春宝嫂的喊声:
“腊妹,快出来看热闹,许二伯屋里正在给他的满媳妇送‘东瓜崽’!”
她早些年听老人说过中秋夜送“东瓜崽”的风俗,却不曾见过。她本是好奇心很强的人,只是此时心是冷的,没有兴致去看那热闹的情景,便说:
“我不想去!”
春宝嫂却走进来了,搂着她的肩膀说:“腊妹,陪你嫂子去嘛,去看看热闹,也祝你将来生个胖娃娃呀!”
“哎呀,嫂子,你真坏,说得难听死了。”腊妹又羞又气,捣着春宝嫂的脊背说,“只有祝你生个胖娃娃!”
“好啦好啦,祝我就祝我吧,嘻嘻,生个胖娃娃,是件大喜事!”春宝嫂乐呵呵地说。
腊妹见春宝嫂这么高兴,才想到她结婚后还没开过怀,经常受春宝的气,被骂成“寡蛋”、“不打屁的寡鸡婆”,还常常受到“离婚”的威胁。想到这些,她理解她的心情了,便高兴地说:
“好,为你也能生个白胖白胖的好崽,我陪你去!”
许二伯家就在隔壁,不过百来步。待喜气洋洋的春宝嫂拉着腊妹走进这个土墙围着的小院时,他家新儿媳妇的房门早围了一大堆妇女。正好窗下有个柴堆,春宝嫂和腊妹便爬了上去,被油灯、烛光照得亮堂堂的房里的情景,便清清楚楚落入她们眼底了。
许二伯家的新媳妇躺在白蚊帐床上,几个年纪一大把、精神却十足的老婆婆围在旁边,将一个襁褓塞在新媳妇被窝里,一齐祝贺道:
“恭喜你生个好胖崽呀!”
“啊啊,宝宝几逗爱哟,宝宝瞌睡罗,要跟娘睡觉哟!”
没过多久,其中的一位老婆婆惊叫起来:
“啊,宝宝要屙尿罗!”
另一位老婆婆慌忙掀开被子,真的抱起一个胖娃娃。细一看,才看清那系着红肚兜的娃娃是柚子做的头,东瓜做的身,白藕做的手脚的“东瓜崽”。
老婆婆端着“东瓜崽”,“嘘嘘”地打着口哨;接着说:“哟,宝宝的鸟鸟流水罗!”
果然,从那“东瓜崽”的下部露出一个鲜红的朝天辣椒,丝丝地喷出水来,将床上淋湿了一大片。
“嘻嘻……”
“哈哈……”
围观的妹子、嫂子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直等到红辣椒后里那个鸡月素囊里的水全流光了,床也湿透一大圈了,老婆婆才又将“东瓜崽”塞进新媳妇的被窝里,说:
“燠崽燠崽,崽就是在屎尿里燠大的。”
接着,几个老婆婆发出一串祝贺之声:
“恭喜你早生贵子!”
“生了贵子好种责任田,发家致富!”
“贺喜你家越富越发,越发越富。”
“……”
这番表演,把春宝嫂看呆了。腊妹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想生育,更想生个“东瓜崽”那样的胖崽。如今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又搞计划生育,提倡每家只生一个。乡里人靠劳动力吃饭,深感养崽比养女重要,所以求子心切,才结婚,就将希望寄托在命运上,祈求交上好运,第一胎就生个胖儿子。
“嫂子,靠得住,明年你肯定有个胖儿子!”
在她们相偎着往家走的路上,腊妹深情地在春宝嫂耳边说。
喜得合不拢嘴巴的春宝嫂,也悄悄对她说:“腊妹,嫂子跟你说真心话,你该找个人了,也早生贵子呀!”
这话说得她耳热心跳、心烦意乱。她生气地在春宝嫂脸上拧了一下,说了句:“我不跟你说了!”便推开春宝嫂,独自回自己房里去。但她在门边柏树下站住了。她脑子里乱得很,心儿又被浓重的孤寂感笼罩住了。她觉得春宝嫂说的确是实话,如果不是耽误了的话,是会早做妈妈了,说不定如今崽都读小学了。……
失意的她,不想回到自己那空寂的房里去,便踏着皓月的银辉,在山村逶迤的土路上信步走着。去哪儿?没认真想过。只觉得在这静谧的山野里走走,吸吸清凉、甜润的夜气,心里顺畅多了。
夜,美极了。山林、田野、村庄,披着一层银光,那么柔和,那么宁静,就像上面罩着一层带着雾气的玻璃,显出梦一般的朦胧。她在水头溪生活了三十多年,对这熟悉的山,熟悉的水,还是第一次发现有这么美。
“腊妹——”
误春牛嗲声嗲气喊着,拦在路当央。
“误春牛,你要干什么?”
腊妹警觉地捏紧拳头,厉声喝问。这些年来,老光棍误春牛对腊妹寄予过幻想,没少缠过她。他心想,我一个贫农蔸蔸,娶你这“反动军官亲属”还有什么问题,谁知竟遭到腊妹的断然拒绝。她瞧不起他,厌恶他。
“没有什么,你放心,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不会对你无理的。”误春牛可怜巴巴地说。
“你敢!”
“是不敢,也是舍不得。”
“不准你讲混账话。”
“不是混账话,是心里话。”误春牛扯开自己的衣领,指点着胸脯说,“你用刀子剖开看看吧,看我的心是虚的还是实的!”
“莫弄脏我的手!”腊妹鄙夷地说。
“腊妹,腊妹,”误春牛伤心地说着,“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特别是瞧不起我这么死乞白赖地求你。我这是没办法呀!我就是我,我不能学众众,他坐着不动也有万千的漂亮妹子寻上门。我不行,我只能藤缠树。我是个人,我不能没有婚姻,有道是,人生在世,上为嘴巴,下为鸡巴……”
“混账话!”腊妹满脸羞红,怒声喝道:“你快去水头溪好好洗洗嘴巴!”
“我错了,我讲错了!”误春牛后悔不已。“不过,这也是真心话。”
“我不愿听你这些话,”腊妹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明白,你心里想的是众众。”
“你既然明白了,就莫问了。”
“你是去找众众?”
“是又怎么的?”腊妹严厉地瞪着误春牛,“你也管不着,快给我让开!”
误春牛果然退开了。待腊妹昂头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低声下气地说道:
“腊妹,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要你,就是你跟众众睡过觉也要你!”
“呸!”腊妹生气地朝背后啐了一口。她狠下心了:我就是爱众哥哥,又怎么的?!此刻,在她的爱的感情升华到顶点的时刻,就是听到有人说她是龚众的“野老婆”,她这个黄花闺女也是不会脸红的。
她明知道龚众不在家,却偏要大步朝龚众家走去。
刚走到凤尾竹丛边,她心里不由一阵惊喜,那大柚树旁边的窗口,映着淡红的竹光。
是众哥哥在屋里?他竟然回来了!
“众哥哥,众哥哥!”
她欢快地喊着,飞奔了去。
他果然在屋里,惊异地看着扑进来的她。
她站在他面前,刚要笑,不想两泡泪水却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他这么问。
“众哥哥!”她这么喊着,一头栽倒在龚众怀里。
他也在愁苦中,为那中秋未归的漂亮老婆。他觉得腊妹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当腊妹软绵绵的躯体倒在他怀里的时候,一种强烈的同情心,使他情不自禁地用结实有力的手紧紧搂着她,将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她蓬松的发鬓上。
她浑身软酥酥、甜蜜蜜的,第一次享受到一个健壮男子搂抱的愉快,他抱过她,数不清有多少回!记得爹爹去世后,她刚来到伯伯家,成天哭着想爹,多亏众哥哥背她,抱她,带她上山摘野梨、红苞;下河捉鱼虾、螃蟹……那是哥哥对妹妹的搂抱呀!如今,完全不同了。搂抱她的不是过去的众哥哥,而是她深深爱着、迫切需要的男子汉。她真希望跟他亲嘴“打啵”。她使劲将脑壳移开,仰着面,抬起嘴,扭动着头,用自己的嘴寻找她需要的那张嘴。然而,他把脸偏开了,将耳朵贴在她的嘴唇上。
“他还是把我当妹妹呀!”她灰心地这么想,仍然紧紧搂着他,轻轻问:“你怎么回来了?”
“竹花没回来。”他懒懒地说。
“连中秋节也没回来?”不知怎的,她心里又突然生出一线希望。
“她太忙了,八成是抽不出身。”
他仍在为老婆辩解哩。他心里还是恋着漂亮的竹花。
“我太丑了,是不是?”她突然感到伤心,这样问。
“不,”他亲热地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一点也不丑。竹花总是说你越长越漂亮了。”
她颤抖了一下。竹花嫂的确曾经这么说过。她还多次当面夸她是俊妹子;告诉她,好的众哥哥是如何喜欢她;甚至还说:“若不是我在中间插了一杠子,肯定龚众娶的是你腊妹!”看看,竹花嫂子就是这般善良,这般心地磊落!多好的嫂子啊!这想法使她感到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惭愧,后悔自己昏了头,黑了心,竟然没能割断这根不该拉扯的情丝!
“竹花嫂真好!”她喃喃地说。
“她人好,心也好!”他赞同地点头。
她突然从他怀里跳开,轻轻抚着他的肩膀,大声说“你应该赶快去把竹花嫂接回来,快去快去,一天也不要宕!”
他摇摇头,茫然地朝着灰黑色的篾壁,说:“你看,房子还是这个样子!我说过的,水头溪富了才去接她的。”
“水头溪已经开始富了。你去接吧。你就说,若再不回来,腊妹就会耍起龙灯进城接!”
“我得把屋修好才去。”
“明天就动工修,我给你去请木匠师傅。”
她果断地说着,毅然走了,飞快地离开了这座她不舍离开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