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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龚大汉被漂亮老婆接走了

鲁之洛 2009-04-16 13:20

蓝天澄碧,艳阳灿灿。


从车窗口灌进来的风,清凉柔和,并无寒意,十分宜人。


龚众被颠簸的车子摇晃着,被阵阵清风吹拂着,已有点醉意。他无心观赏沿途景色,微闭眼,仰在座位软靠背上,甜甜地在心里描绘跟竹花见面的情景。日子过得真快。他们夫妻这种牛郎织女般的日子,已经有了六、七年了。这些年来,他们虽时有聚会,但像做客一样,今天聚在一起,明天又散了。日思夜想要说的话,都被短暂厮磨于一起的甜蜜挤走了。他一个武高武大的男子汉,孤独一人,忙外又忙里,一日三餐一次煮,长年靠热冷饭吃,这种冷清生活只有和尚才深知其味。那饱揉苦涩的思念更是倾不尽,倒不完。现在该结束这种日子了。这次接她回家,从今往后,再累再苦,也要抱在一起过团团圆圆的日子。过去的事,让它像流水一样流去,再不要提了。见面之后,应拣高兴的话讲,挑她喜欢听的话说。该讲的喜事太多了!要告诉她,这几年来,水头溪年年丰收。一样的田土,一样的劳力,也还是他龚大汉当队长,不同的是换了政策。如今的政策放宽了,搞活了,人变勤了,地变灵了,产量高了,家家户户开始富了。要告诉她,水头溪家家点上电灯,户户鸡鸭成群,栏里有猪,塘里有鱼,仓里有谷,箱里有钱,银行里有存款,村子里也像城里一样,有小卖部、小酒馆了……他还要特殊告诉她,自己那栋小房子已修整一新了。不仅换了木板壁子,还装了天楼,红砖也准备好了,以后砌个围,就会像城里机关的房子那样,周周正正,不再上下四周透风了。他要劝她当天就跟他成双成对回水头溪,什么也不用买,什么也不用带,家里样样都有,什么不缺。……


百十里地,沿途跑跑停停,整整花了三个钟头,车子才进了县城车站。


下了车,他从从容容朝街上走。县城虽来过多次,大街走得稔熟,小巷却很少去过,更没登过老婆姨妈家的门。他只知她家在前进巷,却不晓是多少门牌。过去他给竹花写信,都是通过岳母转递的。他后悔走得匆忙,没绕道去岳家打听清楚,现在只得一路打听了。县城虽小,却很古老,不像解放后新建设的城,一条大街,方方正正,清楚明白。这古城虽不大,且铺面低矮,街道狭窄,然大街小巷,曲折盘缠,纵横交错,甚是复杂,初来乍到,要找一条小巷,也不是容易的。他费了好一阵工夫,才算问清了前进巷的方向。


这前进巷偏僻得很,在古城西南方向,紧挨城郊。一条窄小的鹅卵石路,曲曲弯弯地延伸着,两边尽是高墙小门。门都紧关,少见行人,冷冷清清的。


龚众在巷子里走着,心头不免暗暗叫苦,偌长的一条小巷,住着上百户人家,他既不知门牌号码,又不愿随便叩门打听,他只是遇人便客气地问:“同志,请问你晓得从乡里来了个踩机子的女人,住在这前进巷哪家?”回答总是叫他失望。有态度好、客气的,微笑着歉意地摇摇头,劝他去附近的人家打听打听;那冷淡而不愿多管闲事的,将脑壳一摆,扭身走了;至于那些态度极差的,不客气地将脑壳一昂,大吼一句:“不晓得!”就像你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这把龚众难坏了。他心急如燎地在小巷转悠,很难碰上几个人,和他相伴的是两边的高墙,探出高墙的绿树,和绿树上面的一线蓝天。这么逢人寻问肯定不行了,他只得挨户敲门打听。出门问路,本是生活常事,谁也免不了。可龚众却感到十分为难。他实在不愿看那些难看的脸色。每当他鼓足勇气敲响一扇门之后,好一阵才传来慢吞吞的回应声,接着门开开一条缝,露出半张冷冰冰的脸,冷冷地问:“找谁?”没待他说完,对方就不耐烦了,一声“不晓得!”,“砰”的将门关死了。


连连的碰壁,叫龚众好生纳闷:城里人怎么只是各顾各,真有点“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呀!对门、隔壁,不过几步、几丈之隔,却像隔着千重山、万条江一般,连附近住着什么人也不清楚。乡里就大不相同,上下三五里,哪家哪户是哪样情况,一个个清清楚楚。若有外地人打问,简单得很,谁都会像待自家的客一样,亲亲热热将你领到要去的人家,哪像城里人这样冷淡!


龚众有点灰心了,后悔自己太高兴太激动了,来得如此匆忙,连个门牌号子也没弄清就来了。如果先向岳母打听清楚,就不至于白跑这一趟。他决心赶回源头山,找岳母问清楚再来。


他在巷子里转悠了半天,觉得这小城实在不算小。待到走出巷子,便又豁然开朗,原来这正是南门口的梯云桥畔,县城最热闹的农贸市场就在这儿。此时日头正顶,恰是市场热闹时刻,这条沿资江河延伸了去的小街,真是万头攒动,人声鼎沸。龚众无心逛市场,但从那吊脚楼酒馆里飘出来的菜香味却把他吸引住了。坐了几个钟头的车,又在街头小巷转了好一阵,清早匆匆塞进肚里的几碗饭,早消化殆尽了。这诱人的酒菜香,使他立时产生强烈饥肠辘辘的感觉。他信步走进了一家米粉馆子。


山城的米粉在全省是出了名的,而梯云桥畔的吊脚楼米粉店,又是全城声誉最高的。从省里下来的许多干部都说,这儿炒的鱼肉早粉,比之云南昆明的过桥米粉决不逊色!


龚众走进米粉馆,抬头便见对面壁子上贴一幅清丽行书书写的对联。上联云:“进门是客欢迎欢迎;”下联道:“见面为友请坐请坐。”他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心情轻松了不少。这时,一位笑模笑样的年轻女服务员端了一杯热茶过来,客气地招呼道:


“同志,来窗子边坐,可以观赏河上风光!”


龚众便愉快地在靠窗的方桌边坐下,这儿光线明亮,河风清爽,顿有心旷神怡之感。女服务员登记了他要的两碗炒肉丝米粉、三两邵阳大曲之后,哂笑而去。


“如今搞了承包,服务态度强远了!”同桌的一位瞿铄老者,拈着颔下的斑白胡须赞道。


想起过去在饭馆酒店受的冷遇,龚众也不免感叹系之,说:“是呀,现在才像做生意的样子,过去我们乡里人进城,不像是买东西,倒像是讨东西!”


说话间,米粉和酒都送上桌了,龚从就着肉丝喝酒。邵阳大曲的香醇可口,远非乡里的米酒可比,他有津有味地喝着,砸得嘴唇吱吱响。


老者有趣地盯着他,说:“你的酒量还不错,放量来一斤够不够?”


龚众忙摇手说:“不行不行,我量不大!”


老者笑道 :“量不大能喝高度酒?”


龚众说:“我们乡里人就喜欢喝邵阳大曲。”


老者说:“如今乡里人不简单呀,出了好多能人哩。”


龚众说:“老人家取笑了。我刚才还说了,好多人瞧不起乡里人。”


“那是老皇历了。”老者激动地说,“现在大不相同,大家都挺佩服乡里人。最近乡里就出了个能人,名叫谢竹花……”


龚众好不惊讶:“谢竹花?”


老者说:“对呀,这谢竹花就是前些年从乡里来的,踩机子成了大气候。一个多月前,办了一家振兴时装厂,成了万元户。”


“老人家,”龚众急切地问:“谢竹花现在住在哪儿,请告诉我好吗?”


“怎么,你认识她?”老者惊异地问。


龚众点点头。


老者说:“振兴时装厂在胜利巷,你去厂里找,保准能找到。”


龚众听罢,匆匆吃完米粉,告辞了老人,寻问着胜利巷走去。


一路之上,他心里生了不少疑惑:难道竹花真的在城里办了时装厂?她一个乡里妇女,就一点踩机子的技术,能有这大的胆,这大的本事?他想,或许这是人们在传话时传变了,将事实夸大了。不是大伙传说娥英在外国办了大工厂吗?说得活灵活现,结果怎样?只不过是开了个小饭馆。兴许是竹花跟几个踩机子的合在一起做工,租了个门面,人们一起哄,一喊风,便说成是时装工厂!……


这胜利巷也是偏僻地方。说是“巷”,其实是一条半边街。一排木板、红砖夹杂的房屋,面对着一片菜地,城郊菜农,大都在这一片。


龚众在附近看了看,见除了民房外,并不见有什么像样的厂房建筑,心想自己的猜想对了,这哪有什么工厂,完全是喊出来的。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向路边一位年轻人打听:


“请问你同志,这里有家‘振兴时装厂’吗?”


“有呀,”年轻人朝头顶一指,幽默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龚众抬头一看,好不惊讶,原来头顶上真竖着一块钢筋巨型招牌,上面写的正是“振兴时装厂”五个宋体大字。刚才他光注意那些低矮的房屋,竟没留意这块大招牌。


“他们的厂房在哪里?”


“厂房?”年轻人朝面前那一长排房屋一挥手,说:“这都是厂房。你去看看吧,哪家堂屋里都摆了几架缝纫机!”


龚众听了,感到特别新奇,也很佩服这没有厂房,却办起了服装厂的作法。他想,不是绝顶聪明的人,是绝对想不出这样好的主意的。竹花自然没这大的本领。她一个乡里女人,凭着一手好缝纫技术,又肯下劲卖力,能在这样的厂子里做工,就算很不错了。他有点兴奋了。竹花就在眼前,他很快就能见到,可以接她回去了。


他兴奋地就近走进一座屋子。果然见到宽敞的堂屋里摆着七、八部新、旧不一的缝纫机。踩机子的全是二十上下的年轻妹子,一个个穿得花蝴蝶似的。住在山沟里的龚从没见过什么时装,单从这些踩机子的妹子自己身上穿的,他也就明白什么叫“时装”了。工人们都很发狠,一个个埋着头,把机子踩得一片哗啦哗啦响。


“请问,这里有个叫谢竹花的吗?”龚众走到第一部机子边,这么问。


“谢竹花?有呀!”这妹子停下机子,眨巴着好看的长睫毛回答。


“她在哪里踩机子?”


他的话音未落,堂屋里就腾起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年轻妹子笑起来特别痴,一个个停下机子,笑得直揉肚子。


他被笑得莫名奇妙,很不好意思地问:“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长睫毛妹子止住笑,说:“竹花同志是我们的厂长,你问她在哪里踩机子,还不好笑?”


“哟,她真是厂长?”他着实吃了一惊。


“不是金厂长,难道还是银厂长?嘻嘻——”一位胖脸蛋妹子打趣地说。


一个鼓眼睛妹子抢着说:“你别去找她了,找也是白找。”


他很感突然,忙问:“为什么?”


鼓眼睛妹子说:“如今我们的产品专销深圳、珠海几个特区,你要批货,找她也没法解决。”


他这才落了心,笑着说:“我不是来批货的。”


“来看望她,是么?”长睫毛妹子审视着他,说,“你跟竹花厂长是老乡吧,口音挺像的。”


“是哩。”龚众答应着,正想问竹花在什么地方,饶舌的鼓眼睛妹子又抢着说:


“你们山区尽出漂亮人、能人!”


“是呀,我们厂长漂亮,你也挺英俊!”胖脸蛋妹子说得更大胆。


“我看你跟厂长挺像是两兄妹。”另一位妹子说得更具体。


龚众感到高兴了,也没急着要走,说道:“我一个土农民,像你们厂长的哥哥?”


“你根本不像个土农民,”那胖脸蛋妹子大胆地盯着龚众,像是在欣赏她做出的时装一般,说,“如果不是晒黑了点,再穿上一身西装,挺像个电影演员。”


“对对,挺像高仓健式的性格演员!”长睫毛妹子这么说着,没来由地红了脸。


鼓眼睛妹子笑着说:“土农民同志,你说说我们是洋农民还是土农民?”


龚众扫了这些欢天喜地的调皮妹子们一眼,说:“你们都是时髦的城里妹子。”


“嘻嘻嘻——”


“哈哈哈——”


几个妹子笑得前仰后合。


长睫毛妹子笑得很文雅。她很快止住笑,对不好意思的龚众说:“我们都是今年七月间才从农村来的乡里妹子。”


胖脸蛋妹子也说:“不是竹花厂长把我们招来,我们现在还在农村哩。”


龚众惊讶说:“你们这些乡里妹子真不简单,能做这么好的时装。”


鼓眼睛妹子说:“不是我们不简单,是竹花厂长不简单。我们刚来的时候,只晓得踩短裤。”


“踩短裤?”龚众好奇地插道。


“我们时装厂就是靠踩短裤发展起来的哩。”鼓眼睛妹子骄傲地说。“你别打岔,我告诉你,我们做时装的技术,都是竹花厂长教的。她利用夜晚时间,把制作时装的知识教给我们,才使我们成为真正的缝纫工的。”


龚众听了,也很佩服竹花。他真没想到自己的老婆会有这大的能耐。他忍住内心的高兴,故意冷淡地说:


“你们这么吹捧自己的厂长,我要见了她,实际了解之后才相信。”


鼓眼睛妹子生气地说:“你去看吧,快去快去。我吹捧她?哼,我讲的只不过一小点哩。”


在妹子们的热情指点下,龚众找到了街背后的一座红砖楼房。这就是振兴时装厂的厂部。他走进挂着“接待室”小牌的厅堂。屋里的摆设很讲究,靠壁摆着藤制沙发和茶几,墙上挂着字画,很有点电影中的机关客厅派头。里面早坐了几位西装革履、颇有派头的男子,他们操着外地口音,在品茶抽烟,高谈阔论。龚众看出来了,这些人都是从大城市来的,对比之下,他身上那套自认十分阔气而舍不得穿的新衣,倒显出几分土气了。他疑迟了一下,才客气地问竹花在哪里办公?


从里面办公室里快步走出一位年轻妹子,答应道:“你同志要找厂长?请坐一会,等秘书回来就晓得到哪里去了。”


这妹子和蔼极了,也勤快极了。笑话间,已满面甜笑地送上烟茶。烟是带黄嘴的;茶里浮着喷香的花瓣子;话也是甜甜的:“你同志先抽烟、喝茶歇歇!”


龚众虽不抽烟,但走了不少路,口早渴了,便一边喝茶,一边听那几位外地人谈话。


一位留仁丹胡须的中年客,操着广东普通话说:“真想不到哟,那是不简单的呀,这么个农民办的厂子,从厂长到工人,全是农村来的哟,能生产这么好的款式新颖、质量过硬的时装,还很受群众欢迎哩,第一批货运到我们深圳,几天就脱销了。”


在一旁静听的龚众不免惊喜,看来那几个调皮妹子说的话,一句句竟是千真万确的。


那几位客人谈兴正浓,话题也都是围绕这个“振兴时装厂”。


一位留大鬓角的年轻人说:“他们生产的时装在我们珠海也挺叫响的,好多顾客写信给我们,建议多进些货。我这次就是专程来订货的。不知他们的生产跟得上不?”


一位黑瘦老同志说:“估计没问题吧。听说这个女厂长抓生产挺厉害。最初是靠生产裤衩起的家,一年之内就扩大成这么一个颇有点气派的时装厂。”


“外边都这么说。不过我总觉得说得太玄了点,生产裤衩能赚几个钱?”大鬓角青年说。


“哟,哪可不要小看裤衩生意呀!薄利多销,看来不起眼的东西,倒能赚大钱。”仁丹胡须中年人颇为激动地说,“据说这位女厂长很会把握市场信息哩。今年六月间,她向地区织布厂进了一批滞销棉布,然后从附近农村招收一批有缝纫机的妇女来加工。她自己负责剪裁,节约用布,降低了成本。百货公司的裤衩要块多钱一条,她生产的才五毛多一条哩。正是双抢季节,农村需求量大哟,她薄利多销,大量批发,一条裤衩只赚几分钱,一天的纯利也上三、两百,不到两个月,就净赚两万多元呀。这把县里领导都惊动罗。县里的匡书记亲自来看她。两人一见,好高兴哟,原来他们是老熟人。女厂长的婚姻,还是匡书记帮忙促成的哩。匡书记虽是老干部,思想还挺解放的,他建议在城里办个农民厂子。女厂长是个能干人,人又长得漂亮,很得人缘,好多才改正‘右派’问题的工程技术人员都来帮忙,这样,很快就把那些招来的乡里妹子组织起来了,办了这个有三百多工人的厂子。“


龚众听入神了。他这才明白,那些关于竹花发财的传说也是千真万确的。


黑瘦老同志感慨地说:“真了不起呀,现在出了不少女能人,这个女厂长也称得上是小‘撒切尔夫人’了。撒切尔夫人挺帅的,听说这女厂长也特漂亮!”


“怎么个漂亮法?”大鬓角青年很感兴趣地问。


黑瘦老同志笑着说:“我是第一次来,还没见过。据见过的讲,她象中央电视台播音员杜宪那样,端庄、清秀、文静、大方。打扮是这样,不打扮也是这样,真个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四十来岁的人了,还像二十几岁,特别是那双双眼皮大眼睛,亮得迷人!”


“我也听说了,说是县城里好多干部在打她的主意哩。”仁丹胡须中年人打着响亮的哈哈说。


听到这里,龚众很不自在了。这种话也曾吹到水头溪,吹到他的耳朵里。他压根儿没相信。他是坚信竹花是纯真的。他不想听这些伤害竹花的话,有点坐不住了。恰在这时,那年轻妹子出来给大家续茶。他忙迎上去,轻轻说:


“我是从你们厂长家里来的,可不可以先领我到她房里去?”


那妹子说:“厂长前几天搬家了。她在大街旁边的水井湾买了一套房子,两间一厅,带卫生间,蛮高级。”


龚众的脑壳嗡嗡作响了。他头脑里迅速作出反映:竹花在城里买房子了,她要在城时住一辈子了,还肯回水头溪?就在这一瞬间,那些传言,那些关于他老婆的闲言碎语,都打总成串地挤进他的脑海里来了,而且格外加重了份量,显出了严重性。他是个血性男子,又生活在古老的山乡,“男女之大防”的传统观念,不可能不对他产生影响。“她竟悄没声地在城里买了房子,连招呼都没跟我打一下,哪里把我放在眼里?哼!”当他狠狠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对过去那些不曾相信的传言,竟然将信将疑了。


“好了好了,秘书回来了!”


随着那妹子欢快的话声,走进来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


“叫各位等久了!”那秘书极有礼貌地对大家说。“实在对不起,厂长昨下午接爱人去了,今天不回的话,明天上午一定能回,请诸位明下午再来。”


这番话更叫龚众浑身酥软了。他敏感地在脑子里画了个问号:“厂长接爱人去了?”爱人?是谁?……如今她当厂长了,发财了,在城里有漂亮的房子,有那么多读过大学、吃国家粮、拿固定工资的男人喜欢她,还愿意跟他这个泥脚杆子?她还会把他当爱人?……女人的心呀,像天上的云雾,说起就起,说散就散!他的竹花是不是这种女人?他委实没有了把握。这么想着,一股闷气冲上心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留在城里了,不能留在这里自讨没趣了。他最担心、害怕她接来一个男子,一个他素不相识的男子。他依稀记得在什么杂志上,看到一篇青年人谈性解放的文章,尽是些污七八糟的话,他很生气,居然这些鬼话也能印在卖钱的杂志上。哼,既然“性”可以解放,一个女人另外找个男人又算得什么呢,可他受不了,他宁肯去死,也不愿经受那种尴尬!他根本没理睬秘书客气的点头,怒气冲冲地、毅然而决然地走了,赶回水头溪的班车去了。


日头偏西时分,龚众下了车,沿着那条他为迎接娥英姐归来修好的简易便道,慢悠悠地走着。


阳光暖洋洋的,山水亮晃晃的,风光美好极了。越走近水头溪,他的双脚越没力,步子越发越慢。他最害怕碰上熟人,怕他们热情地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竹花呢?你怎么没把她接回来?”更怕有人跟他开玩笑:“竹花呢?怎么,飞了?”若是过去,对于这类取笑话,他会十分自信地报以鄙夷的一笑。可今天他笑不出来,他缺乏那种自信了。他心里突然浮出一个念头:不如拖着、宕着,等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时分再进村,那样便可避开众人,悄悄进屋,免遭揶揄之苦,可惜天不作美,日头还高得很,顶多才下午三点来钟,离天黑还早得很哩。他即使一步一停,也难捱到天黑。


他正这么一边思谋,一边懒洋洋地走着,突然前面传来“突突”的汽车引擎声。他以为是禄伢子开着新买的三轮摩托进城采货去。这是位对他和竹花特别怀有好感的人,但他却害怕碰见他,正想避开,但对面驰过来的,却是辆黑色小轿车。他轻轻嘘了口气:“哟,是首长的车子!”心里虽然纳闷:哪里的首长,怎钻到这山沟里来了?但心里却也轻松了,继续慢慢朝前走。


奇怪,他沿着路边走,并没搭理小车,可小车司机象喝醉了酒把不住方向盘似的,车子偏离了路中央,竟靠着路边走,一直对准他开来。他想避也来不及。车子直逼到他身边,才“吱”的一声停住了,那只大眼睛差点顶在他的小肚上。他很生气,想质问司机几句。还没来得及开口,车门砰然开了,走下一位卷发女郎。他顿时两眼发亮,便觉眼熟:那明亮的眼,甜甜的笑涡,是深刻在他心坎里的。可那卷曲的发,高跟的鞋,笔挺的衣着,高雅的风度,即是他不曾见到的。像她,又不像她。他真担心看花眼,认错了人。


“爹,爹爹!”


从车里送过来宝宝热烈的呼唤,才使他确信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她。


“竹花,竹花!”他像钉子钉着似的,一动不动地喊道。


“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你回得好快呀!”竹花高兴地说着,走到他身边。


“我进城接你去了。”


“我也是回来接你的。”


“你两口子倒好,你去接她,她回来接你,忙了半天,倒在路上碰着了。”连鬓胡子司机这么取笑说。


“ 爹,快上车呀,妈妈接我们进城哩。”宝宝拍着车窗高声催道。


一股暖流流遍了龚众全身。多好的竹花呀,她真的回来接爱人了。他甜蜜蜜地对她说:“你也不先来个信!”


“太急了,来不及呀!”


的确是太急了,不是昨天中午发生那件事,繁忙的工作,哪会叫她想到要回家接男人!


昨天中午,她回到新搬的房里,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下。有人敲门了。她开开门,吃了一惊,门口站着的竟是春宝。


春宝已不是原来的春宝了。他留着长发,蓄着唇髭 ,身穿尼龙料子西装,手里提着个四喇叭双卡收录机,完全是一副港派打扮。她姐姐不仅给他带来进口的高级家用电器,还给他留下一笔在现今农村说来不算少的钱。从此,他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平时那些不满的调子也变换了,换成口口声声称赞党的三中全会以来的政策好!他时常拿着大队干部的架子教训误春牛:“如今的富民政策几多好,我们笑都笑不完,你还不满哩。老辈人说得好:人勤地不懒,黄土变成金。只要你勤劳,照样能富起来。”不过,春宝也不是百事顺心。他在城里跑多了,看多了城里那些上穿紧身衣,下穿牛仔裤,脚踩细高跟,胸脯挺挺的,腰肢软软的,屁股翘翘的女人,就越发看不顺眼屋里那个粗腰肥臀的东瓜老婆了。加之现在党的纪律检查工作开始来真格的了,他那老婆的民办教师职务到底叫学生家长给告脱了,这更使他对她不满。在这种不满情绪的支配下,他又开始想入非非,在梦里、幻觉中追逐竹花了。这难熬难忍的苦思,使他忍不住地赶到城里找竹花来了。


看到春宝这副怪模样,竹花心里直觉作呕。她不想搭理他,又不便不理他。便冷冷地说:“哟,春宝哥来了!”


春宝涎着脸,不请自进,一屁股坐在人造革沙发上,一双眼睛带着惊讶的神情扫视着房里沙发、圆桌、五屉柜、电视机等现代陈设。


“有什么事吗?”竹花不耐烦地问。


“没,没什么事!”春宝显得有点慌乱。


“我得去开会,没得办法,不能招待你了。”竹花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


“不不,我有重要事哩。”春宝生怕竹花走了,忙这么说。


竹花提了个人造革小公文包站在门边,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催道:“你就快说吧!”


春宝咽了泡口水,想说又说不出口。


“你快说呀!”


“你站在门口,坐都不坐,叫我怎么讲。”


“我得赶快去开会,没时间等你了。”说着就要朝外走。


春宝见竹花真的要走,急了,忙说:“我说,我就说。竹花,说句良心话,我一心想着你,爱着你……”


“不准你说这种难听的话!”竹花生气地打断他。


“我不骗你,我全是一片真心。如今你有钱,我也有钱,我俩正好配成一对!”


“你再敢讲这种混账话,我就要龚众打烂你的嘴巴!”竹花严厉地警告说。


“哈哈,你莫哄人了!龚众?你眼角落里还有龚众?他穷,你才丢了他跑到城里来了!”


竹花再也无法容忍这种侮辱了。她怒气冲冲地喝道:“你快给我出去!”


“你,你要去开会?”春宝有点胆怯了。


“不,我要回水头溪去接我的男人龚众!”


……


就这样,竹花匆匆向秘书交代了几天的工作,就租了部小车赶到源头山,第二天又带了宝宝赶到水头溪……


“爹,快上车啊,我要去妈妈屋里看小电影哩,妈妈说,小电影跟大电影一样,好看得很。你快上车呀!”宝宝催促道 。


“……”他还在犹豫。


她懂得他的心情,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理解他。一个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万万不愿意享受老婆的成果的。她喜欢他的这种男子汉气质。


“我在城里也没做出什么成绩,都是人家给瞎吹的。你若是在城里,会比我干得更好……”她摸着他的心思,温柔地说。


他感动了,明白她是体贴他,故意给他以安慰:“你莫长子宽矮子的心了。你很了不得,我到你厂里看到了。”


“哪里,如果你能帮我一把的话,会搞得更好些。众众,我不能没有你的帮助。”她这么央求道。


“……”他无法拒绝,又难以放下面子。


“宝宝快要上学了,城里的学校办得好些。”


“那家里一摊子呢?”想到崽女的前程,他心里动了。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你的鸡呀,鸭呀,猪呀,鱼呀,全交给腊妹了。你要放不下心,间常回来看看就是。”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微笑着对她说:“好吧,那就听你的。”


她也笑了,使劲将他推进车里,说:“快上车吧,宝宝都等急了!”


就这样,龚众又坐上车,沿着通往城里的公路,飞进城里去了。


真是隔墙有眼,这一幕也叫人看到了。当天夜里,一件趣闻传遍水头溪各家各户:队长龚大汉去接老婆没接到,反叫漂亮老婆接走了,去城里享老婆的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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