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元月18日。
母亲的丧事处理完了,行装也打点好,我与妻子就要离开这一座古老的木屋子了。
这是一座在湘西南极多见的一座木屋子。长达五十余年的风风雨雨,已经将木柱子和瓦片腐蚀得成了暗灰色,给人一种苍老衰败的感觉。我的母亲,在这座古老的木屋子里经历了苦难,也经历了喜悦。就是在这座古老的木屋子里,她与我的父亲一道养育了我与我的兄弟姐妹,又将我们一一从这座木屋子里送了出去,散居于远离家乡的各处。在这座木屋子的木门坎边,她不知多少次迎候过儿女们的归来,也不知多少次送走过儿女们远行。现在,她已经不能够站在门口迎候与送行了。她已经去了她终究要去的那个世界,只将思念给儿女们永远留在了这座古老的木屋子里。
她老人家的遗像,端端正正地安放在神龛里。她还是象三年前那样,默默地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这张像,是我三年前送她回到老家时给她拍的,背景就是她的这座老房子。也是按照她老人家在生时的交代,在她逝世后放大做为遗像的。现在,按照她老人家的遗愿,端端正正地放进神龛的。
为她拍照时的情景,还是那么清晰,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
她原本是离开家与我们住在一起的,因为我们一次谈到了这座老房子,才使她执意回到了这座老房子。我们谈起这座老房子,完全是毫不经意的,想不到她却经意了,并且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回到这座主人们早已离开,各散四方,很久一段时间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里来居住。那天,我们谈起了离开老家的事,也就说到老家的房子,今后该怎么办。我顺便说了一句,谁还会回到那里去住呢,肯定是要卖掉的。没想到我的这么一不经意的话,竟然惹得母亲大为光火,说,什么? 你们要把老家的房子卖掉?——谁卖我的房子,我与他没完!
谁也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她是很少这么发火的。妻说,那房子是她与老父亲含辛茹苦,好不容易修的,舍不得。我想,也许是这么回事。从此再也不敢当着她老人家的面说老房子的事。
打这之后,她老人家的情绪明显的不如以前,时常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老家所在的南方,一副似有所失的样子。我明白,她是在想她的房子。
这样过了不到半个月,母亲郑重地告诉我,她要回老家去住。我与妻十分吃惊,以为听错了,说,什么? 你说什么? 她平静地说,我要回老家去住。我们当然不让她回去,我们兄弟都已离开老家,在外生根,不可能与她老人家一道回去,她一个人回到老家去,叫人怎么放心?她显然看出我们的担忧,说,不要紧的,我身体还好,自己能照顾自己的。
她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决定了的事,别人是很难改变她的想法的。我也十清楚她的想法,无非是惦记着老家那一座已经很古老很陈旧了的老房子。
没办法,我只好抽了一个时间,不远千里,送她老人家回家武冈。
因为没人收拾,老房子已经变得十分的破烂。屋子上的瓦,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地上,已经被老鼠到处打了洞。这副模样,当然使母亲十分伤心,一个劲地说,这房子不是我的了,这房子不是我的了。尤其是面对堂屋里的神龛,她更是痛心不已。她说,看,看,神龛破旧得不象样了,祖宗到哪去安身?我只好安慰她,答应她将房子修理一下,并且请村里的一老先生将神龛重新书写一次。修理好房子,重新装饰好神龛,母亲才喜笑颜开,连声说,这房子是我的了,这房子是我的了。
房子修整好之后,我就要离开家走了,我说,母亲,我给你照一个像吧。她说,好吧,将房子也照进去。于是,让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房子前,我为她留下了这一张照片。
自此,母亲便与她的这张照片一道,守护着她的老房子,再也没有出来过。
但是,她不可能永远守护自己的老房子。有一天,她终究生病倒下了,躺在床上不能自理。我只好与妻一道回到她身边,给予她临终关照。
我没想到与母亲还要在这座老房子里厮守那么长的时间,从一九九八年的七月,一直到二000年的年初她离开人世。我也庆幸,与母亲一道在这老房子里的一年半的生活。因为这一年半的生活,才使我理解了母亲死守着她的老房子的真实内涵,体会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那份真挚的爱心。
在她临终前的时候,她又一次郑重地对我说,我死后,这座房子还是我的,千万不要卖掉。我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也许是我的那一丝犹豫让她感到很不放心,母亲又说,我知道,你们并不看重它,它已经很破了,也不值几个钱。但是,再破再不值钱,也不能卖掉。我知道 ,她要对我说些什么了,便认真的听着。她歇了一口气,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宜地吗?我摇了摇头。母亲脸上露出一种很神圣的神色来,说,你是修这座房子,安地脚枋时出生的,所以才取名宜地。那天,新房子安放地脚枋的爆竹一放,你就出生了。有这座房子才有你,这房子在一年你就长一岁,这房子在一百年,你就有一百岁。这房子,卖不得的,卖不得的。我死了,这房子还是我的。你将我的像片放在神龛里,我替你们守着……
这时,我才真正理解老房子在母亲心目中的涵义,真正理解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心。
我向她老人家最后鞠躬,将老房子上了锁,也将老房子永远地锁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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