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消逝的榨油号子（乡土散文）《老年人》

那消逝的榨油号子（乡土散文）《老年人》

湖南武冈  林日新

      已有三十多年没听到乡间那粗犷的榨油号子了……

      若不是村前还留有一个座人头高的石碑上刻着“油榨坊”，可能没有人想到这里曾是大队的榨油坊。油榨坊最初的主人是当地最大的财主——刘照斋的祖父。听村子的老人传，当年财主建造榨油坊，从村子里请来三十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到雪峰山上砍伐椴木，三天才把它拉下山来。据说这椴木长二丈三尺，三个人都抱不拢来，少说也有四五吨的重！椴木锯断后需及时拉回来，以便木匠师傅趁着木头的鲜劲好挖膛钻孔。二十人排成两队拉着绑住大椴木的粗麻绳，前面一人指挥，后面九人忙着修补被椴木压坏的路面和田园，就像一群小蚂蚁搬东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艰难地挪动椴木。从雪峰山脚下的龙门山到泻油市的仅十来里路程，竟足足用了四天时间，才好不容易移到泻油市的大土坪里。此时，三十个汉子皆搞得汗流如水，精疲力竭，寸步难移，财主便听从大伙的劝告，就地修建起榨油坊。先将大椴木架放稳妥，再挖油膛、钻油孔、箍铁皮，盖上苫布后，才开始起基树房，上梁铺瓦……三个月后，榨油坊就开始榨油了。后传至土改时，已达六十年的光景。

        这是武冈州为数不多的规模最大、功能最齐的榨油坊，每年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榨油：春末菜籽油、夏末芝麻油、秋末月棉花籽油、冬天茶籽油，方圆五里的村民们，一年四季都生活在香喷喷的空间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放的黄牛经常被牵到油坊里去接碾子，我便趁机近距离观察油坊工人的劳作，听他们唱那摄人心魄的榨油号子。榨油坊是一排三间的木架子屋，北端两间是榨油的地方，南端一间是碾坊，屋内的木柱早已被油气熏染得黑漆漆，油漉漉，润乎乎，似乎用有手一揩就会揩出一两油来。榨油首先要炒料，就是把菜籽等油料倒进一口倾斜的大锅里，锅下是一堵三尺来高的灶，炒勺是一个一尺多宽的半月形的木铲，上弦装有短柄与把手，翻炒起来得心应手，像一个音乐家在弹竖琴，看是蛮优雅的，然而，我曾让炒菜籽的师傅让我试试，发现与想象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要么用力轻了，菜籽翻转不到位，要么用力重了，就把菜籽掀出锅外。翻炒不仅需要技巧，更要把握好火候，炒嫩了榨出的油，水分太高，油质不佳；炒老了，则会降低出油率。

       菜籽炒好了，便要用碾子粉碎。碾子是一个半径近五尺的大圆盘，圆周上安装着青石头凿的碾槽，八寸深，五寸宽；正中间装有一个木轴心，木轴上套有两条横枋，像钟表的时针和分针，木枋末端吊有两根垂竿，相距两尺左右，各装一个钢轮，安放在碾槽中。碾盘在牛的拉动下，围绕碾盘转，“分针”和“时针”的两个钢轮一外一内一前一后地碾压槽中的油料……

       油料碾碎了，便倒进甑子里蒸，待油料熟透、变软后，就可以包油饼了。油饼时，先把几个拇指粗的铁箍一字形排开，将稻草均匀地铺在铁箍里，把油料准装进去，赤着脚，踩起了油饼，尽管油麸滚烫，但“油师傅”不停地哈气吹风，手脚并用，然后，将铁箍连同麸饼一同装入油榨内，再挤进一个个一头镶有铁板的木桩，整个过程干净、利索。稍顷，那惊天动地的榨油号子便响起来了……

       当时，我与小伙伴们最喜欢看榨油汉子们那整齐的步伐，听那粗犷的榨油号子，场面震撼人心，喊声令人振奋。很多次，榨油号子声一起，我便与小伙伴朝油坊门奔……八九个汉子，光着膀子，露出油黑发亮的键子肌和成块的腹肌，腰间扎一条长长的白棉布汗巾，手握长长的椆树撞槌，铆足劲一起发力喊号，一呼一应，向前推送撞槌，撞槌荡起的惯性撞击进桩，声响轰然如雷，地动山摇。特别那个领头喊“嘿哟嘿哟”的号子的陈三爷，当时已五十开外，仍然健壮如牛，声音雄浑：箭板插正了哪――嘿呦！杠子压起来哪――嘿呦！脚跟稳起桩哪――嘿呦！飞槌撞得准哪――嘿呦！打打啰停停哪――嘿呦呦嘿！

       有时喊：榨油来啰喂——嗨！加把劲哟——嗨！脚站稳啰——嗨！龙神吐油啰——嗨！油亮亮哟——嗨！喷喷香啰——嗨！

有时，陈三爷还会即兴唱些带荤涉黄味的歌词：二十情郎哥哟——想！十八妹子爱哟——唱！新嫁娘子等哟——慌！新郞入洞房哟——撞！

       在壮汉们的那洋溢荷尔蒙气味的号子声中，檑木发出“咚咚咚”沉闷的声响。随着木塞的一点点锲入，两边油珠子慢慢从缝隙的渗出，汇成一股清澈的油柱。清香四溢的菜籽油顺着油槽哗哗地往油缸里流淌。“出油啦！”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香味弥漫整个油坊，飘向四周的村庄。除了初夏榨菜籽油，下半年还可以榨花生油、芝麻油、棉花籽油以及山茶籽油。一年四季，油榨坊里经常是“咚咚”的檑木声此起彼伏，上下一片繁忙。

       物换星移，逝者如斯。发达的科技催生了新的自动化机械压榨法，古老的榨油坊也逐渐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然而，那“轰轰”的榨油声和榨油汉子粗犷的号子声，宛如一支浑厚深沉的古老乡村奏鸣曲，常在我的脑海里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