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人海

人海茫茫，无边无际，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谁也不能游离于外，即所谓“沉入人海”。

而有些人或居高位，或具虚名，或得大利，就是有那么一种超然物外，高人一等的感觉。当官的，不管自己个子高矮，总喜欢俯视别人；出名的，不管是浪得虚名，还是名副其实，也爱用眼角瞥人；至于挣了大钱的，就更不得了，说话口气大了，走路摆幅也宽了。

其实，还是老话说得好：“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一个真正有本事的人，往往是谦虚谨慎的人。孟浪的青年初出茅庐，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话办事常常不着边际，为阅历丰富的长者所不齿。而饱经风霜的过来人，也未必都是明白人，在青年的尊敬与仰慕之下，有时也忘记自己除了一把年纪，其实别无他长。

不论你身居高位，还是腰缠万贯，抑或学富五车，沉入人海，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不足挂齿。没错，你可能在自己的地面上风光过，也可能在狭小的领域出类拔萃。然而，在川流不息的茫茫人海中，谁晓得你是哪一位？谁知道你有过怎样辉煌的业绩？你也许在涌动的人潮中感到过一丝孤独，也许在擦肩而过的男女面前体会过为人忽视的不悦。在那一刻，你发现离开供职的小小单位、活动的小小圈子，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般人而已。你的那些耀眼的光环、浮华的虚名、丁当作响的铜板，就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你忽然明白了贝克莱说的“存在就是被感知”。在芸芸众生的懵懂无知中，你的存在价值确实被降到最低，低到近乎于零。也许你是自负的，压根儿不把群众放在眼里，就像一个贪官曾经说过的：“群众算什么东西！”这就很好，反正你不把群众放在眼里，群众也对你不感兴趣，彼此彼此，互相扯平了。

有一天，我路过肉摊，人群围了个大圈，肉摊一边的卖肉师傅高高地举起屠刀，大声吼叫，另一边是个矮胖个儿，叉着腰，喘着粗气，满脸涨得通红。这时，一高个儿挤上去，对卖肉师傅大声说：“这是我们县太爷，你怎么能这样！”显然他是个干部。卖肉师傅不甘自弱，吼得更凶：“我的屠刀从不认什么县太爷，只知道多少钱砍多少肉！”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晓得，尽管一个巴掌拍不响，但觉得“县太爷”太那个，不顾面子。所以，围观的人们就很“不讲是非”，非但不同情“县太爷”，反而兴奋地哄笑起来……事情就是这样，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等级观念是十分可笑的，进了市场就是消费者，还念念不忘自己是“县太爷”，岂不是自讨没趣吗？

由此想到国学大师南怀瑾教授，有一次，他在火车上与一位津津有味地看书的人交谈，那人说，这本书是南怀瑾写的。南教授问，你认识他吗？那人说，不认识啊，这个人写了很多书，都写得很好。南教授说，你既然这样介绍，下了车我也去买一本来看。他为何不当面说自己就是南怀瑾？他说，如果说出来，那人必定是久仰、久仰之后，来一番当然的恭维，这一俗套，就没意思了。南教授这么不求名，使我明白一个道理：在茫茫人海中，说不定哪位就是真正的神仙、真正的导师。

其实，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又有什么必要得意到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就算你在某一方面强于别人，也不要无限膨胀，以为自己什么都高人一等。事实上，从来看不到别人长处的人，以为别人一无是处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伟人说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我虽然并不简单赞成给群众戴高帽子，但人民群众作为一个整体，其间藏龙卧虎，什么好汉没有？谁要是视群众为阿斗、为群盲，而自己是先知，是神明，他当然要遭人唾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沉入人海，方知天外有天，楼外有楼，方知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