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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故园

邓星汉 2018-03-19 21:21 7
黄高远点评:人生中离别时是痛苦的,人生中故园被毁、背井离乡更是创痛巨深的!

梦中故园

梦中故园

邓星汉

 

逶迤而来的云山余脉和奔驰而来的云飞岭山脉刚好在这里交叉,形成了一个三面环山、一面豁口的山冲。

山冲的豁口很窄,就是一块小小的凹田。在豁口一侧突兀耸立着一面悬崖,悬崖底下有两个岩洞,分别为干岩和水岩。山冲里有一垅水田,共有三十余亩。垅里的溪水就从水岩的洞里流出去,进入地下的阴河,再流向远方。干岩里面人是可以进入的,只是洞穴曲折,时窄时宽,行进十分艰难。干岩的洞口稍大,从洞口进入到第三洞,就可看到一个宽广的场坪。据传,这里是古代的一个兵营,传说是否真实,现已无从考证。但是,岩口确实有人工用巨石修造的石墙和闸门,石墙上有瞭望孔。我小时候,曾经多次和伙伴们举着干葵花杆做的火把,进入到干岩里探险,这一切,我都是亲眼所见的。干岩到底通向哪里?有没有其它的出口?这些都没有任何人知道过。因为有了这一座石岩,古人就把这个山冲称为岩头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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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我们的祖居地。

山冲中间,有一个秀丽的山弯,前临田川,后倚高峰,两边有山包围拢,中间有一块平地,活像一个巨人的怀抱。

这里就是我们的老屋场。屋场座北朝南,藏风蓄气,冬暖夏凉。

从现在最年幼的“联字辈”上溯十代到“基字辈”,估算起来,大约在二百五十年前,我们的先祖基晋公搬迁到这里,庐居启后,繁衍生息。这里就是邓氏家族从“基字辈”再分派后,我们这一宗支的发祥地。近二百五十年来,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几经兴衰,备尝艰苦。演绎着一部自强不息、荣辱交织、慷慨悲歌的家族史,留下了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

老屋场原来有两正两横四座瓦屋,外加一座牛栏。第二座正屋比第一座正屋要矮两三尺。屋前有两口连着的小池塘,池塘里养着一些鲤鱼,还栽种着一些莆荠和蒿笋。塘坝很高,全部是用方石彻成的。塘坝上有一排果树,杂以柿花树、梨树、桃树、李树、枣树等,品种繁多。就是桃树又分圆桃、扁桃、紫桃等;李树又分为黄腊李、猪血李等等好几种。这里,春夏时节,花蕊芬芳;夏秋两季,果实不断。这两口池塘,后来逐渐干涸了,我们家和三叔家就把它填平,盖起了两座吊脚楼。

镇宅的什物是两座石雕和两棵古树。两座石雕分别安放在两座横屋的边基端头。一个石头上雕的是一只猫,另一个石头上雕的是一只狗。那个雕有猫的石头,在夏天里经常被当做凳子坐,时间长了,表面被磨得光溜溜、细滑滑的,坐上去给人以凉风习习的感觉。

环抱着屋场的两个山包,左边的叫水口山,右边的叫捡杷山。水口山这个名字好理解,因为它处在挡北风的风水口上。捡芭山这个名字的来历,可能只能猜测为:这山上有好几棵枇杷树,到这里来可以捡到枇杷吃。两棵古树都长在左边的水口山上,遮挡着冬天从山冲豁口处吹来的北风。一棵是极为罕见的红叶树。它的每片叶子都有巴掌大、一尺多长,一年四季都是红艳艳的。它是一种生长很慢的阔叶树,没有人知道它已经生长了多少年。它的树干不高,大约就是一丈多高,但树干很大,三个人也合抱不了。它的树枝粗大而稠密,向四面八方伸展着,像一把巨大的撑开着的红伞为屋子遮挡着风雨。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在树下捡过落下的红叶,用来编织帆船等玩具。这棵红叶树,在上世纪人民公社大办集体食堂时,被砍掉并当作煮饭的柴禾烧掉了。

另一棵是长在路口的老柏树。它的树干有多粗?我曾看到四叔他们五个男人才能合抱。它没有枝桠,粗壮的树干笔直的挺立着,高高地插入蓝天。如果,你要看它有多高,那你就得离它四、五十米远才能望到树冠。如果,你想站在树底下仰望它的顶,你即使帽子向后掉了,也无法望到。这棵树,老人们传说是一棵“社公树”。所谓“社公树”,就是有些信迷信的人,当有了病痛灾难了,就请来巫师找一棵树先把这棵树封成“神树”,再请这棵“神树”去为其消灾去病。凡一棵树被封成“社公树”后,就谁也不敢轻易走近它身边了,更没有人敢砍伐它了。在上世纪人民公社大办集体食堂时,这棵树没有遭到红叶树那样的下场,主要原因就是传说它是一棵“社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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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元一九六四年的“四清”运动之前,我们家族是如同生活在“世外桃源”一样的环境里的,我们这个家族就是一个生产队。“四清”以后,我们就和岩头坪、皇义塘合并成了一个生产队。等到“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展起来后,破“四旧”,立“四新”,生产队里就有了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后生子了。公元一九六七年夏天,正好生产队要修建一座仓库,这些后生子就组织起一伙人,把这棵柏树砍了,再锯成木板用去修了仓库。你看这棵树有多大吧,这伙人抡起月斧从两边同时砍,足足砍了一整天,才把这棵树砍倒。他们又“嗨呦、嗨呦”地干了七八天,才把树干锯成几截拖上山来,再由四个锯木板的匠人,一共锯了二十八天才全部将其锯成木板。生产队只用这一棵柏树锯成的木板,就修起了一座远近闻名的大仓库。

从老屋场出行,由东出水口山,过祖弯里,可沿一条石板路到白羊丘。石板路在田垅的上方,春天,田里载满了清悠悠的水,走在石板路上,可以看到水田里倒映的云彩、星星和月亮,亦幻亦真,美不胜收。或者由祖弯里下到田垅里,过溪桥后再过凹田到石脚院子。从白羊丘或从石脚院子都可到达水浸坪,然后走向远方。由西沿一条土路,过捡杷山、登东门山、过云飞岭,可到达高沙市,然后走向世界。实际上,西头有两条路,过捡芭山的一条叫“高处大路”;一条往下到井边的叫“低处大路”。在屋子前面大约六七百米远的田垅上头有一口老井。井水清悠,汩汩盈盈,夏天清凉,冬天温热,长流不断。这井水是从一个石头底下冒出来的山泉水,在这方圆几里的地方,都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井水了。大家都说,这口井的水喝了感觉到甘甜清冽,细滑爽喉。我们家族的人,都长寿,就是在过去那种艰难的生活环境里,也都是活到七八十岁的。想来想去,原因大概就是这口井水好。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他组织大家在井口修了个三级水坝。第一级的水是饮用水,第二级的水用来洗衣服和洗猪菜,第三级的水用来洗农具杂物。那时候,每一级水坝里都载满了清澈透明的井水,映照着蓝天白云,美得让人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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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头冲只是这个山冲的总称,冲里还有很多山弯弯和槽沟。因为是山冲,这些小地方的名字也离不开“山”字和“槽”字。山冲的两个长边处在东北和西南两向。我们如果从东北这一边往西南那一边转起来数,这些小地方的名字依次是:祖弯里、水口山、后垅山、捡杷山、槽畦里、大众山、冲头里、老屋场、大巴石山、东门山、小塘弯、安图岭、对门槽里、新图畦、大祖弯、刘家山。其中安图岭、对门槽里、新图畦、大祖弯、刘家山活像五只下山的老虎,到下面田垅里找水喝。我爷爷把这五座山叫“五虎探水”。

这些山上,都山深林密,长满了苍松翠柏。特别是水口山和后垅山上,硕木挺秀,楠竹苍翠,果树伴生。树木的种类,除了松柏外,还有檀木树、葛栗树、白扬树和枫木树。其中的葛栗树,可以结出与板栗一样好吃的葛栗,所以,它既是木料树又是果树。而长得最多最高大的还是枫木树,一棵棵亭亭挺拔,枝叶如盖。每年一到深秋,枫叶红了,犹如火焰漫卷云天,蔚然壮观。可惜的是,到了公元一九六五年,水浸坪小学要扩建两座大教室,为了节约开支,公社就无偿将我们后垅山的枫木树征用,全部砍去作了教室的抬梁。这样,后垅山一道美丽的风景就被破坏了。

由于岩头冲的特殊地形,在抗日战争中,这里曾经被国民党军队选中作为歼灭日军的伏击战场。一九四五年,国民党军队的工兵在两边的山头上构筑了坚固的环形立体工事,山上战壕交叉,到处是大炮和机枪掩体。当时,国民党军队正在进行“雪峰战役”,与日军进行殊死决战。主战场在高沙、山门一带。国民党军队的设想是:如果日军冲出了国军的包围圈,他们必定会冲上黄菜塘,继续向南进犯。则国军就会用一小股力量将其引诱到这个伏击战场,然后一举歼灭。只是,日军没能躲过厄运,在高沙、山门一带已经被全部消灭了。这个战场也就没有发挥它的作用,这既是一件好事也是一种遗憾。现在,在两边的山头上,还能清晰的看到当年修筑好的工事的轮廓。如果哪一天,这些战壕的意义被有识之士发现,把这些战壕恢复起来,既可以作为青少年教育基地,也可以作为旅游者的游乐园地。

老屋场前面的这一片田垅,形状就如一条向岩洞里游去的大鲤鱼。鱼头在岩口,鱼尾在冲头,尾高头低,缓缓游动。那一丘一丘的水田,就是鱼的鳞片,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从井里流出的泉水,汇集了其它地方的小泉眼,越往下水流就越大,没经多长就形成了一条小溪。小溪里清澈的溪水,发出“叮叮、淙淙”的欢快声,长年不断地奔流着。溪水里繁殖了很多的泥鳅、螃蟹和不知名的小鱼。到了阳春三月或天高气爽的秋天,溪水深的地方,都可看到成群的小鱼在自由自在的游水。这时候,你回家去拿来个捕捞鱼虾的器具,你就可以满载而归。螃蟹是躲在小石板下面的,你伸手把石板翻过去,透过明亮的溪水,可以看到一个外壳带淡黄色的小螃蟹在爬行,只要伸手一抓,它就成了你的囊中之物了。也不知这螃蟹为何繁殖得那么快,只要再过两三天,你再去把那块石板翻过来,那下面必定又有一个螃蟹趴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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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从田垅中间弯弯曲曲地流向岩口,恰好成为一条对称线,将田垅从两边分开。小溪两边的水田,左边一块、右边一块地呈阶梯状向下排列开去。每一梯级上左右两边的水田大小相差无几,形状也大致一样。因此,每块田的名字依形状取来,左右两边相对称的田,名字都一样,只在前面冠一个方位词加以区别。靠屋场这边的冠“这边”,与之对称的就冠“那边”。比如:“这边裤脚田”、“那边裤脚田”,“这边大弯田”、“那边大弯田”,“这边铜锣丘”、“那边铜锣丘”等等从井口往岩洞口一直叫下去。

田垅里每丘田的面积都在一、二亩之间,越往下面积越大。靠近岩口的那快叫“大凼田”,因为是在“鱼嘴”的位置上就小一点,面积是一亩六分。而倒数第二块田,因田内有一个泉眼就叫做“大井田”,它是这一垄田中最大的一丘,面积是二亩七分。

田垅里的冷浸水很多,有好几丘田里都有泉眼,而且像沼泽地一样,人畜踩上去就会陷沉下去。因此,在耕作时人畜都要绕开去。泉眼最深的要属一块叫“塘底”的田,从没有人敢靠近那个泉眼。因为冷浸水多,这里不怕天旱,只怕雨涝。每年种的水稻,只要一开始扬花,就要把田里的水逐渐放掉“晒田”。这样,才能保证谷粒饱满、稻杆结实不至于倒伏。公元一九六三的大旱,方圆上百里的田地颗粒无收,而我们这一垄田却大获丰收。

田垅一年四季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换着她的美丽。初春,水田里,长满绿绒绒的丝草,太阳出来时,泥鳅就躺在丝草上露出黄色的肚皮晒太阳。这时,她像一块巨大的绿毯。暮春,翻耕后的田垅里,犁坯一行一行的半露在水中,弯弯曲曲却又整整齐齐。这时,她就像一副工笔画,静静地铺开在那里。初夏,田垅里插上了秧苗,她转眼又披上了绿色的盛装。秋天,金灿灿的稻穗在微风中荡漾,她成了一垄黄金。秋末,收割了稻谷后,田垅里又蓄水“冻田”把害虫除掉,一丘丘的水田,在阳光的照耀下明静发亮。她像天上仙女碎落的一片玉镜。冬雪下了,田里的水冰冻起来,她成了一个白雪皑皑的巨大溜冰场,任儿童们在上面奔跑嬉戏、溜车踩高跷。我曾听爷爷得意地说:“这一垄田啊,是个聚宝盆。她的名字应该叫‘金不换’。”

说是“金不换”,可它却曾经被人用权力从我祖先手中轻而易举地夺走了。

大约在二百年前,这一垄田就是我们家族的产业了。那时,整个家族都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除了有这一垄田外,“东字辈”的东章公和东富公两兄弟还在水浸坪街上有一个店铺,经营专卖淮盐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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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早晨,双龙桥的王姓人家来店里买了一斤淮盐回去过年,到了家后复秤,说是少了三钱盐。那时的食盐价格堪比黄金,少了三钱盐也就会被认为是吃了大亏了。一般人家一次是买不起一斤盐的,王家是大户人家,财大气粗。王家认为被短了秤,既是亏了财又是受了欺侮,就连忙打发家丁来店里找东章公,要求补足斤两。东章公却认为,当时你方是认了秤的,且又是回到家里后才说少了秤,谁知道是不是你把盐留了在家里呢?这样,双方就争执不休。东章公心里顿起怒火,伸手就给了王家家丁一耳光,打得他乖乖地回去了。                           

谁知这王家人却不肯罢休,中午吃了年饭后,就召集了四十八个有武艺的青壮男丁来复架。他们气势汹汹地将店铺团团围住,用棍棒敲打店门,恶言恶语地谩骂。这时候,东章公和东富公两兄弟正在店里吃年饭,东章公不慌不忙地对东富公说:“不要急,用板凳把门顶起来,喝酒吃饭过了年再说。”于是,他们两兄弟就当做没有事情发生一样,照样只管喝他们的酒。等到他俩酒足饭饱后,东章公对东富公吩咐道:“现在准备出去迎架。你把腰带扎紧,把‘齐眉棍’拿上。出去后,我俩背靠背,我在前,你断后,使‘雪花盖顶’套路,不能让他们近身,边打边往岩头冲退。”

东富公说:“我知道了。”

待两兄弟都做好了准备后,东章公把店门“砰”地打开,大喝一声:“我们出来了!”

王家人就立即舞动着刀枪棍棒打杀上来。

东章公和东富公各人手里拿着“齐眉棍”,按照套路舞弄起来,如旋风迅雷般猛烈,使得王家人根本不能近前。再加之王家人多手杂,棍棒相互磕绊,反而显得架势凌乱。

东章公和东富公且战且退,激战半个多时辰后已退到了街口子上。可是,王家人仗着人多势众,还是穷追不舍。这时,东章公心生一计,故意将自己的腰带解松,打着打着,腰带就掉到了地上。王家人一看,就觉得机会来了,有一个人就急忙冲上来想踩住腰带将东章公绊倒。谁知他一上来,就被早有准备的东章公一棍打在脑袋上,当场毙命。

这时,王家人就乱成一团,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东章公和东富公两兄弟就趁机冲出了包围圈,回到了岩头冲。

王家人中的头领就大呼停手,气急败坏地说:“出人命了,这还了得!我们上武冈州衙门告状去!”

王家人就把死者的尸体抬起来,一干人马又往武冈州走去。

东章公和东富公两兄弟回到岩头冲后,知道已经闯了大祸,搞不好就要吃官司。他俩商量了一下,就决定连夜操近路赶往武冈州去,找邻近一个叫担冲的村子里的人帮忙。这个人正好在武冈州衙门里做判官,又与我们是一个大家族的,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他们两兄弟半夜里赶到了这个判官家中,将事情的经过和请求说给他听了。他俩还许诺:只要官司赢了,要多大的代价都可承受。

这个判官听了,就说:“这可是个人命案啊!要想官司赢,你们不舍得岩头冲那一垄田,恐怕难办成啊!”

东章公和东富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共同把心一横,就画押同意了。

第二天上午升堂审案,那判官先装模作样地问了一遍情况后,突然,把震堂木一敲,厉声呵斥王家人:“你王家四十八人,邓家只有两人,邓家两人能敌过你四十八人吗?分明是你王家自己乱棍打死的,还来诬陷邓家兄弟!判王家状告不实。邓家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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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赢了官司,败了家业。本是一个富裕的家族一夜之间就变得一无所有。东章公就和东富公两兄弟咬紧牙关,决定冒险去云南的金沙江畔开金矿淘金。他们希望能在那里挣到赎回这一垄水田的本钱,再回家把田赎回来。

不知东章公和东富公两兄弟在荒蛮的金沙江畔吃过多少苦?受了怎样的罪?经历了多少次生死搏斗?十多年后东富公带着东章公的骸骨盒和挣到的一些金钱终于回来了。虽然,兄长连性命都搭进去了;虽然,他们挣到的钱还不够,但他毕竟可以赎回一大部分了。

这时,东富公虽然也年过不惑了,可是,生活的腥风血雨并没有蚀去他的菱角、软化他的傲骨,他却还是年轻时那样意气用事。

当他走到离岩头冲只有一箭之地的石脚院子时,天已经黑了,东富公竟然决定在石脚院子马姓人家住宿一晚,待第二天早晨再回岩头冲。他把东章公的骸骨盒放到了马家人的神龛上,翘着二郎腿在马家的堂屋里坐定,把银子甩得沙沙作响,呼唤着马家人把酒菜送上来,他要来个一醉方休。

东富公第二天回到家里,就请来和尚诵经拜佛,重开孝堂,隆重安葬东章公的遗骸。

这样,就让石脚院子的马姓人家知道了那天夜里放在他们神龛上的盒子是个骸骨盒。马家人认为这是欺侮他们马家人、亵渎马家的祖先、破坏马家风水的十恶不赦的事情。马家人愤怒地把东富公告上了衙门,使他吃上了官司。

结果,东富公把挣回来的金钱全部垫上也不够给马家人的赔偿费,只好又把大巴石山那片山林作了抵押。

虽然历经千辛万苦,但一切都毁于一旦,部分赎回岩头冲这垄田的愿望顷刻化为泡影。

后来东富公去世了,“汉字辈”虽然人丁兴旺,曾经有二十弟兄。但是,终于因为无田可耕,生活十分艰难。于是,从“汉字辈”起,就有人开始迁徙到外地去谋生了。

岩头冲这一垄水田,一直到解放后才又全部回到我们手中。

在这一片田垅里劳动,最快乐的时光要属春天插秧的日子。插秧的第一天,叫做开秧门。为了吉兆这一年五谷丰登,开秧门是要选一个黄道吉日的。这个日子当然是由我爷爷来定的。每年开秧门的日子都差不了两三天,都是在农历的四月初五左右。开秧门这天,还要吃“团鱼盘肉”的。这“团鱼盘肉”就是杀过年猪的时候,从猪屁股上割下一块圆圆的大约有洗碗盆那么大的肉,腌制成腊肉,专门留着到开秧门这一天才吃。因割下的这块肉,圆平圆平的,像个团鱼(即甲鱼)的壳,所以将它称之为“团鱼盘肉”。我们这些小孩子,就盼着开秧门这一天,因为既可以参与到劳动中去享受到自由和快乐,又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

我们这一片田垅最适合种一年一季的中稻,那时候,种的是最优良的品种---神口禾,丰收的年份,亩产可达四百斤以上。中稻的行距比较宽,一般是行距七寸、间距六寸。插秧时,年轻人插,爷爷和大爷爷还有大伯、三叔和两个伯母负责扯秧,四叔负责送秧,其余的年轻人都负责插秧。一个人插一丘田,每年基本是不变的。从岩门口起往上排,大姑姑插大凼田,三婶插大井田,星林哥插大弯田,星熬哥插四方田,青兰姐插砧板丘,小姑姑插铜锣丘,我妈妈插大禾田等等,这一人一丘田插完,就到了屋门前了,一年的插秧任务就完成三分之二了。我和满叔就插一些小块的田,有时还要帮着四叔送秧。我们家里的这些年轻人个个都是插秧能手,从清早开始,只见大家弓着腰,跨着弓步,身体一起一伏,左手拿着秧,右手像鸡啄米一样飞快的动起来。大家插的秧既均匀又端正,而且都是笔直的一行。大家都默着用劲,相互比试着看谁插得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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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暖和和的,山风轻轻地吹着,翠鸟在树上鸣唱。田垅里没有其他声音,只有每个人生怕耽误了时间而争着要秧的声音在此起彼伏。一会儿是这个大喊:“要秧了啊!”一会儿是那个又喊:“送秧来啊!”把个送秧的四叔忙得脚步飞了起来。有时,也有人故意吓唬别人,大喊一声:“哈哈!我的田快要插完了啊!有‘团鱼盘肉’吃了啊!”接着,就有人打趣地说:“想得味吧?看看,口水流起有多长了呢?”紧张而愉快的劳动场面,令人兴奋,又使人难以忘记。

在这些插秧能手中,三婶是插得最快最好的。每年这块最大的面积为二亩七分的大井田都是由她来插的。三婶不仅插得快,而且插得直、插得匀称。你站到田埂上,从这一端到另一端,每行有二三百米长,无论你看哪一行,都是像过了直线一样的,令你赞叹,令你神往。这么大面积的一丘田,每次还不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她就插完了。三婶插秧插得快,是远近闻名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三婶当上了妇女队长,她代表生产队参加了公社组织的插秧比赛得了第一名。三婶插秧的形象,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清晰的保留着。现在,她八十多岁了,虽然不再下地劳动了,我每次回去看她时,总是要把她的双手看了一看。我觉得那是一双神奇的手。

每年插秧这一天,最热闹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傍晚。太阳从东门山落下去了,落日的余晖返照在天边,再折射到田垅里,到处都显得很明朗。这时候,每个人负责的田都插完了,大家就一起来到叫“塘底”的这块田里,想趁着最后的日光一起把这块田也插了再收工。为了加快插秧速度,大家就开展一种叫“打脚巴子”的比赛。这种比赛就是大家一字儿排开,先每人插三兜往后退,这称之为“发脚”,当每人有一行了,就算脚发好了。然后,第一个人接第一行插着往前走、第二个人接第二行插着往前走……依次下去。到了田里边,又是如此“发脚”,再往田外边插着走,如此往复。在插着秧往前走的时候,后面的人奋力追赶前面的人,每个人嘴里发出“呵嘻、呵嘻”像在赶牛一样的喊声。如果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追上了,后面的人就在前面的人脚杆子上“叭”地打一巴掌,嘴里骂一声“发灾的牛,快走!”这时,大家就会“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比赛,除了手插秧要插得快以外,主要的技术还在“发脚”的时候,你要清好自己的行数,一旦那一行是你的了,你只管插着往前去,别人就很难追到你。如果你多发了行数,你还不往前走,后面那个人自己不要“发脚“,他必然会追到你,打你的脚巴子。每到这种“打脚巴子”的时候,田垅里就热闹非凡。爷爷他们几个扯秧的不要再扯了,送秧的也不要送了,就围在田埂上喊“加油”,为大家鼓劲。田里插秧的人,就喊着“呵嘻、呵嘻”在你追我赶。当有人快要被追到时,田埂上的人就焦急地大声提醒:“快啊!追到了啊!”当真的被追上了后,他们又“幸灾乐祸”地喊:“打啊!重打些!”然后就“哈哈、哈哈”地笑得前俯后仰。

鸟儿不愿入林,夜幕想推迟降临,星星和月亮却早早地来看热闹了。

就这样,一天紧张的插秧劳动,就在这样的比赛高潮中结束了。

那时候,我们这个家族就是在这样既祥和又愉快的氛围中幸福地生活着。岩头冲,这个小小的山村,是我们的物质宝库和精神乐园。

公元一九七一年,水浸坪公社来了一个叫李肇许的人做书记,他为了表现“改天换地”的决心,在没有得到群众同意的情况下,强行决定将岩头冲修成一个水库。那年秋天,整个贺东村的男女老少都开进了这个水库工地上,日夜奋战,用了一个秋冬,终于把水库修成了。

从此,山峰田地被挖得百孔千疮,山冲的地形地貌完全被破坏,明亮的小溪、富饶的田垅被浸埋在库底再也见不到了,我们出进的道路也没有了,阴森森的库水淹没了水井,淹没了历史,淹到了我们的屋檐底下。我们只好搬离了祖祖辈辈生活了两百多年的故园,来到了现在的居住地。

岩头冲,这个世世代代不能忘记的地方,就这样成了我们梦中的记忆。

当年,水库建设开工的那天,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歌声尖利刺耳,人民群众情绪高昂,战天斗地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而我们的一生勤劳、每天要喝几杯米酒的爷爷,却一天不思酒饭,躺在床上没有起来。

人生中离别时是痛苦的,人生中故园被毁、背井离乡更是创痛巨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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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星汉,现年六十岁,大学本科毕业,深圳中学化学高级教师。中国教育学会会员,中国化学教学研究会会员。 化学奥林匹克竞赛教练。一九九三年收录于《中国当代名师辞典》。已出版教育教学著作十二本,共五百余万字。在国家级刊物发表教育教学论文八十余篇,共六十余万字。曾获湖南省政府“教学改革和教育研究优秀成果奖”的二等奖,长沙市政府“教学改革和教育研究成果奖”的一等奖。并有论文收入中国教育部主编出版的《中国改革三十年优秀教育成果集》。早年在《湖南文学》、《青年文学》、《新花》等杂志发表过短篇小说。近几年来,学习诗词创作,发起成立了《风吟》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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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刘映进

邓老师:如不修水库,您那故园老屋也怕不存在了。因为现在山冲里的人家大多搬出来了,好多交通不便的院子已不复存在或人去屋空,如我的祖屋皇义塘,另如皇高岭、罗家园、张家岭等。还有如不修水库,那些良田还在,因为有水现在应该还有—部分会做田使用,但会有相当部分也不会种水稻了,现在种田的越来越少了。

346年前

刘映进

邓老师记忆好!记得那么多的我熟悉的或不熟悉小山、田、路的名。

566年前

Dennis

邓老师跟我同宗,但班辈比我小??

556年前

王业春

有些人离开家乡几年,左邻右舍的名字都记不起,邓老师离乡多年,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石一鸟,一砖一瓦,一景一情,一古一今都是如此熟悉,仿佛现在还耕种于那里,真是雷打不动的感情,雨洗不掉的记忆!佩服佩服?

336年前

邓星汉

转发中国散文网上一个散文家的评论: 这篇文章,既是一部家史,又是一部社会史、政治史。主题是人、政治、自然的关系。通过故园的沧桑变化,揭露了政治对自然的破坏和对人类的伤害。感悟出生产力不能征服自然,人类只能利用自然,友好自然的道理。故事动人,山水美丽,充满生活气息,劳动场面生动有趣。

706年前

東篱菊

看完了!感慨系之……既是家族命运,也是社会历史。农耕文化,乡村生活,美丽家园,动人风情,不由得心向神往。详细的记忆,生动的描述,真情的流露,不动声色地引人思索:社会发展到今天,人们的生活内容丰富了,水平提高了,但真的是幸福了美好了吗?

576年前

南浦

在散文界,小散文很多,而大散文不多。此篇即为大散文之一也!

526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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