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湖的水杉红了《潇湘晨报》

狮子湖的水杉红了《潇湘晨报》

说来惭愧，对于这狮子湖，我原是存着偏见的。早年在这武冈城里读书，来来往往经过龙田乡，总能看到它瑟缩在路旁的模样。那时节，水库旁是几座光秃秃的石山，怪石嶙峋，不像是天成的丘壑，倒像是修路时胡乱从山体上撕扯下来的伤口。山上没有树，只有些杂乱无章的荆棘与一丛丛稀稀拉拉的杂草，像一个整年处于饥饿且多病状态的老人，四季都是一副可怜兮兮的面容，恍如永远处于萧索的冬天。再看那水库也总是病恹恹的，蓄不起多少精神，浅浅的一汪，映着灰白的天光，像一只失了神、干涸的眼睛。在我的记忆里，它是那么的荒芜、干瘪、丑陋，自然引不起人半点探看的兴致来。十多年，新修的公路不从龙田乡经过了，路途中看不到狮子水库了，自然也就渐渐把它有选择性地遗忘了。

近些年来，常听人说它成了网红打卡地，我心里总是不以为然的。一个旧相识，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呢？正如一个公认的学渣，突然传出他混成了学霸，认识他的人肯定是不信或不屑的。直到昨日，友人又在朋友圈里晒了相片，题着“狮子湖的水杉红了”。图里那炽烈而静穆的红，隔着屏幕，竟像一点温热的火星，溅到我这已然有些枯寂的心上。于是，今日上午从老年大学上课回家，我竟鬼使神差地将车拐到了城北体育馆旁那条尚未修好的黄泥路上。

弃车步行，向西抬头一望，便见着一道荒草萋萋的土坝，不高，十来米的光景。信步走上去，立定在坝顶的一刹那，眼前豁然铺开的，竟是一个我全然不认得的狮子湖了。

水库还是三面环着山，山却不再是记忆里那副枯索的骨架。水边密密地立着一排排水杉，仿佛大地忽然收不住它满溢的热情，将它们一股脑儿地举到了人前。那是一种怎样的红呵！不是枫叶那种经了霜的、有些刺眼的猩红，也非晚霞那般浮荡的、瞬息万变的绯红。水杉的红，是沉静的，又是奔放的；是古朴的赭石色里调了些朱砂，又在边缘处偷偷染上一抹橘色的暖意。它们一株株、一行行，静静地立在冬日的清冷里，像一簇簇安静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这火焰又不独是红的，其间还夹杂着些不肯全然褪去的青翠，与几株乌桕、枫树那明艳的赤红错落着，织成一片斑斓的锦绣。湖水呢，也一改旧观的枯瘦，丰盈而澄澈，像一块巨大的、凉沁的玻璃，将天上流云的影、山间树色的魂，都纤毫毕现地收纳了进去。水上的真实与水下的虚幻连成一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恍惚间，竟让人觉得步入了画中。

坝上已有不少观景的人，举着手机，寻找着最佳的角度。还有两三位网红，支起设备，正对着屏幕热烈地讲解着。热闹是他们的，我独自将目光投向那黄泥的水岸边。那里，稀稀拉拉地蹲着几个垂钓的人，像几尊凝固的雕像，与周遭的喧嚷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城里繁华、喧嚣、忙碌的快生活，仿佛都被他们手中那根细细的鱼线轻轻切断了。他们的眼里，只有水面那一点浮子的微动，只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完整的静谧。我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想，若是此刻能有一叶扁舟，荡在这五彩的倒影之间，再若有若无地飘下些小雪来，那该是何等妙境！怕莫是立刻就能叫人步入柳宗元那“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里去了。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自己便笑了。不会的，终究不会的。柳夫子那诗里，是“千山鸟飞绝”的绝对的空寂，是“万径人踪灭”的终极的孤独；而眼前这狮子湖，山是彩色的，人是络绎的，洋溢着的是一派鲜活而温暖的生气，哪里容得下那般亘古的寒绝呢？

沿着水边被游客踩出的小道慢慢向前行，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踏上去软软的，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声音。抬头看，水杉的枝叶在高处交错，搭成一条长长的、彩色的廊。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流动的光影，恍如碎了一地的金与银。风吹过树梢，是低低的吟唱；水波轻吻着岸边的泥土，是絮絮的私语。这一切的声音汇在一起，成了一支柔和的、催眠的曲子，将人心里那些毛糙的焦躁与无形的疲惫，都一点一点地抚平了。

这时，我才恍然记起关于水杉的种种。这美丽的树木，竟是植物界的“活化石”，是熬过了万古冰河而幸存下来的孑遗，身世里便带着几分悲壮与孤高。它春夏青碧，亭亭如盖，入了秋冬，才肯换上这一身热烈的红装，仿佛要将积攒了一生的生命力，在寒冬将至前，毫无保留地、壮烈地燃烧一次。眼前的这片林子，想来也是许多年前有心人栽下的吧。从羸弱的幼苗到今日的参天，它们静静地在此生长，看惯了湖水的涨落、云霞的舒卷，也冷眼看着我这个昔日的过客，今日才为它的华彩而折服。

天色向晚，夕阳的余晖给这片红杉林又镀上了一层更加浓郁、更加温存的暖金色。我转身离去，再回望时，暮色与水光交融，那一片红，在渐浓的靛蓝里，愈发显得深沉而明亮，像一场不愿醒来的、华美的梦。

我终于懂得，美的发现，有时不在空间的远方，而在时间的转角，更在一颗愿意更新的心里。狮子湖还是那个狮子湖，只是湖边的水杉红了，而我来看它的这颗心，也总算在冬日里，找到了一点温暖的、红润的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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