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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糖缸里翻出来的童年

王业春 2020-09-21 00:22 3

从糖缸里翻出来的童年

那天我最早发现南山沿河水停了,赶紧拿着霸竽筛和木桶,在满是乱石砖头塑料鞋废轮胎甚至还有死猪死狗死猫死鸡死鸭等等的河床里寻找鱼虾。在离家上游第二个弯,我发现了一条重量绝对超过两斤的鲤鱼。因为河床里的水很浅,刚没过脚背,那鲤鱼是斜着身子向前冲的,漂亮的鳞片金光闪闪。我捞了无数次,就是没捞着。就在我精疲力竭准备休息一下时,它突然掉头向我游来。我惊喜万分,在一处水稍深的位置,将霸竽筛口正对着它游来的方向。我屏住呼吸,哇!它居然游进了霸竽筛,天助我也!我一下将霸竽筛提出水面,迅速将鱼倒进木桶里。鲤鱼在木桶里不停蹦跶,我害怕它跳出来,双手赶紧朝桶里舀水,奇怪了,桶里一有水,鱼倒老实了。我高兴地尖叫了几声,赶紧从一处泥梯往渠堤上爬,没想到左脚踩到了枳壳树刺,痛得我差点扔掉木桶。我咬着牙,想将霸竽筛先扔上河堤,扔了五六次才成功。再小心爬上来。这时我远远地看见,成群结队的小伙伴们,从我家附近的码头向河里冲…


我左手提木桶,右手提竽筛,几乎是单脚跳回到家中。我四处找针,想自己把那断在脚板里的刺尖挑出来,可我翻遍了床头柜尾,就是没见针的踪影。我想,妈会把针放在哪里呢?不料左脚一碰地,痛到我肉心里,于是身体失去重心,双手扑到糖缸上,将铝质的废锅盖碰到了一米开外的墙角,转了好多圈才停下来。

虽然是白天,房里光线并不很亮。我找来火柴和有风筒的煤油灯,看见糖缸里是一个让人惊喜的世界:里面有不少盐纸包,我一一打开来看,一包里有八个腰子饼干;一包里有十多个马屁股饼干;一包里有十小块腊鱼;一包里有刀布豆干菜;一包里有干萝卜丝;一包里有干豆角丝;一包里有干竽头禾禾;一包里有一小撮烟丝;一包里有二十来个很香的炒花生…最令人惊喜的是找到了个小指宽的铝箔纸包,我小心翼翼地发开来,哇,里面居然有一根针!

我赶紧捏起来,可是没捏稳,针一下掉进了糖缸里不见了!我把纸包全部拿出来放到旧座柜上,还是未看见针。我只好把叠底的报纸拿起来,这时我看见,那根针滚落到洁白的石灰里。我伸手到石灰里捞,手感到一股凉意,可是捞了几下也没捞着针。我捋起袖子,继续向下伸,一把抓出一扎纸…我的天,是一扎钱,一大扎钱!里面最大面额是十元的,最小面额是一元的。

我单腿跳着去关了门,栓上,然后将座柜上的纸包推到一边,取下绑钱的橡皮筋,将十元五元二元一元的钱分开来数,再加起来,一共有三百捌拾元!这是一笔多大的钱啊?我读一期书的学费是六点五元,买一斤肉只有八角钱。家里每年杀的年猪都只有百四五十斤!差不多三个年猪了!最奇葩的是,钱快数完时,针也掉在了座柜面上!

但是煤油灯下看不见挑刺,我只好打开门坐到门坎上,那时侯,太阳正好照到门口,我狠下心,咬牙把刺几下就挑了出来,不过,血也被挑出来了。我用手抹掉了血,干脆将伤口挤出几滴血来,然后穿上鞋子。

“大家…大…家不准走,把…把鱼放到一起,去…去…去“温奈许”家煮了吃!”是豺狗的声音。

“温奈许”是武冈土话。意思是“温开水”。那是村里人送给我的绰号。

不好,他们靠近我家附近的码头了!那儿距我家不到三十米!

我赶紧把旧报纸铺到糖缸里的石灰上,将纸包全部塞进去,要盖盖子时却发现钱没收。可是我突然觉得,钱放在糖缸里并不安全——他们要来家里过家家,万一发现了怎么办?放到哪里好呢?我扫射着房间里的每个地方,最后把钱用橡皮筋扎好,放进床下那一堆满是灰尘的棉鞋中的一只。然后吹熄灯,藏好火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门,坐到门坎上。在看到第一个脑袋冒出河堤前,将鲤鱼丢进潲水缸里。

“大家都捞鱼去了,你怎么跑回来?”“豺狗”的弟弟“阴毒蛇”对我说。

我翻起脚板给大家看。

“没关系,优待伤兵”豺狗说,“我听大人们说,中午打禾莳田太忙,他们在中午休息时吃包子油条,没有人回家的。我们决定在你家煮饭炒菜开中餐,来,让我看看你家的油盐在哪里。”

“我家几天都没吃油了”我说,“盐有,在糖缸的纸包里”

阴毒蛇走到糖缸前,将所有的纸包全搬出来放到座柜上,再往糖缸里瞅了两瞅,然后在灶前拿来铁夹,在石灰里胡乱搅,直搅得石灰从糖缸里烟雾般飘腾出来。

“没有油,真没有。谁家有,自己去——不,今天我们搞活动,翻遍每家每户的糖缸,看看各家各户在糖缸里藏了多少秘密?大家看,温奈许家有饼干、腊鱼、干菜,还有烟丝”阴毒蛇拿起一块表面洒着白砂糖的腰子饼干塞进嘴里,说,“现在出发,谁家的糖缸都要翻!就当是我们一起,提前过节过年,走,先从纺织娘家开始”

人群一下全走了。我洗好锅,去米坛里舀米,米坛是空的!我来到屋外,墙角有一堆还未去泥断根须的红薯,我洗了二十多个,放到饭锅里,烧火煮起来。

可是我煮熟红薯很久了,也没见有人来我家吃。倒是老爸回来了。一进门,看见柜台上的纸包和敞口的糖缸,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指了指纸包又指了指糖缸。

“没事,老爸!”我把纸包一个个弄好,放进糖缸里,独留了他的烟丝,“我刚好藏了。”

老爸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原来,死鱼眼的老爸犁田时,犁头的绑索断了,回家拿备用的,刚好碰见大家在翻他家的糖缸,他说有八十元钱,不见了,那是他家存了十多年的血汗钱!

那一天我家是有惊无险,可别的几乎每个家都遭了殃。豺狗和阴毒蛇把所有搜到的钱拿走了,但是存折没要。不过有位老人出了名。据说他在银行存了两千元钱,还因此上了省报!受害的家庭找豺狗家理论,豺狗爹反过来问他们要人,说是他们冤枉了他两儿子,吓得他们不敢回家。


不久后,老爸开始请人做砖,农历十月时,一座四排三间的瓦屋建成了。

进伙那天,亲戚朋友和所有队里帮过忙的人都来吃饭。左邻右舍和很多亲朋散席就走了。只有当老师的堂姐夫还在跟老爸喝酒聊天。老爸可能心情高兴,说,“要说这修房子,还多亏了犬子”然后便把那桩事说出来了。堂姐夫拉近我赞不绝口。那年我九岁,是毛主席逝世的第二年。


第二年夏季的一个上午,大家把牛赶上山后,便在村后的黑塘水库洗澡。水库有深浅两层,不会游泳的男孩和女孩在浅水处。那里的水深只平腰。常常水会变浑浊。会游泳的男孩都在深水里出没,如浪里白条。有时还把身子漂在水面,晒着肚肚和小棒棒。

我不会游泳,自然和女孩子在浅水处。豺狗和阴毒蛇兄弟在深水处游了几圈后,上到浅水区。

“温奈许,来”豺狗和阴毒蛇同时挥手叫我。

“看不出,这么老实的温奈许,鬼点子多,会藏金藏银呀!”见我没动,兄弟俩过来围着我说,“我们教你游泳吧!”

话音未落,我被兄弟俩抓起抛进了深水里。

开始我脑子一片空白,但我很快清醒过来了,我感到自己一直在下沉下沉下沉,直到我的手触摸到了细腻冰凉的淤泥,我才知道我到了水底,我感到不能呼吸,我必须要浮上水面去,于是我的手脚胡乱舞了起来,飞快地胡乱挥舞起来,呃,我的头居然伸出了水面,我试着朝浅水处移动,身子不再沉向水底——我学会游泳了!

“好你个狡猾的温奈许,原来会游泳,居然骗我们,”阴毒蛇气恼地对我说,“藏得蛮深啊,不露一点痕迹。”


死鱼眼是村里最安静的孩子,就算是被父亲用竹枝竹条打得皮开肉绽,他也不会吭一声,更别说隔三岔五成为豺狗兄弟的下饭菜。其实死鱼眼跟我在一起时却滔滔不绝。才不过十岁年纪,对村里谁的外婆外公叔侄妯娌他叙述得脉络清晰。他还喜欢听京剧越剧黄梅戏,偶尔哼上两句多半跑调到让人忍俊不禁。

“我不想给他们扯猪草,也不想给他们砍柴,更不想给他们采菌子了。”死魚眼很认真地对我说。豺狗兄弟仿佛是上天专门派来收债的,他们什么活都不干,而是让别人免费给他们干。

又是一个夏天的中午,伙伴们又蹲下来泡在浅水区。豺狗兄弟来了,他们先是问女孩们,给他们砍了柴没有。女孩们都回答没有,豺狗兄弟便将她们每人的脑袋按进浑浊的水里二次。轮到男孩们翻倍。

“温奈许,你给我们砍了柴没有?”阴毒蛇对我说。

“没有,”我说,“我自己的都还未砍。”

两兄弟一齐冲过来,按住我的脑袋把我压进水里。我本能地反抗着,但力气不够,呛了好几口水。于是我便往深水处移,希望能够摆脱他们。没想到三个人同时跌进深水处。但是豺狗兄弟的手一直没有松。我正寻思要怎样才能让两兄弟不欺负自己,却听见两声恐怖的叫声,我将头部伸出水面,看见兄弟俩一边哭着一边向岸上奔跑,两人的大腿后面,血流成两根红带子……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小伙伴都盯着两兄弟问。

“可能被水浸鬼咬了吧”死鱼眼从深水处游到浅水处边缘说,“哎呀,有水浸鬼呀,快跑呀,有水浸鬼呀!”

大家一窝蜂似地一下全跑上岸,围在豺狗兄弟四周。血,继续汩汩地流,兄弟俩哭声一会小一会儿竭斯底里。

“我们会不会死?会不会死啊?”兄弟俩哭喊道。

“跟我来,大家去田塍上扯冷菜,越快越好!”我说。

有田塍的地方不远,大概三四百米,不到十分钟,就找来了几大把冷菜。大家把冷菜放在口里嚼得半烂,敷在两兄弟的伤口上,大约半小时后,血,一点也不渗了。

其实水里没有水浸鬼的。我从课外书上获知,所谓的水鬼,是一种叫做水獭的动物,喜吸血。不过我们那里从未有过。所以,豺狗兄弟的伤应该是人为的,究竟是谁呢?有这么大胆子敢伤害豺狗兄弟?这事成了一桩悬案。

不过这事发生后,豺狗兄弟收敛了许多。对村里的小伙伴们也好了很多。但是,他们在外面却更坏了。他们隔三差五就会拿来像笔呀橡皮呀本子呀文具盒呀蜡笔呀涂料呀给小伙伴,有些人接受了,有些人没有。有一次,两兄弟提了台录音机跑到我家来,顺手放在座柜上,左按右按又拨了几下,好听的歌儿就接二连三地飘出来。

“温奈许,你不是嗓子好,喜欢唱歌吗?来,对着录音机唱几首!”阴毒蛇拉起我的手说,“要不要,给句痛快话!”

“这录音机?给…给我?”我说。

“给你,问你爸要二十元就行!”阴毒蛇说。

“二十元?”我说,“那么多?够我读三期书了!我爸不会答应的。我不要,快拿走。”

“如…如…如果要了录音机,我…我们还可…可以给你这…这些东西”豺狗结巴地说。一边拿一个塑料装,从里面拿出好几条新裤,好几件新衣。

“你们怎么会有这么多新衣服?”我说。心里想很有可能是偷的。

“你们拿走吧,我不要。”我说。

“你大热天穿着青色的的确卡罩衣,连个衬衣纱衣都没有…”阴毒蛇说。

“你们拿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拿这种东西来我家里,我死活都不会要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豺狗兄弟不再坚持。从此后,很少见到他们。后来上了初中,比小学学校远,更少碰到。我上高中后,几乎就没见到他们了。后来听说豺狗数度偷渡香港,被公安抓了很多次。再后来听说阴毒蛇抢劫强奸杀人数罪并罚可能被判死刑,他爸不知干什么弄到很大笔钱,送给当大官的,最终判了十七年。

豺狗在生几乎从未干过正经营生,被数度拘留不偷渡了,但赌博不止,后来二十出头就得癌症死了。

阴毒蛇被判刑后,死鱼眼很是高兴了一阵,见人就说阴毒蛇坏事恶事做得太多,坐牢不算,早应该天收了。可瘦得风吹即倒的死鱼眼,不久突然就暴病而亡。不少人说死鱼眼很可能也做了坏事,比如那次豺狗兄弟的伤……

不知是阴毒蛇他爸舍得送钱还是阴毒蛇改造得好,阴毒蛇实际上只坐了十二年牢就出来了。听说出来后的阴毒蛇干了好多职业做了不少生意,但再也没有犯法了。

前年的八月中旬,碰上阴毒蛇带着儿子女儿在南二环晨跑,他让孩子先跑,跟我聊起天来。

阴毒蛇的女儿已上大学了,二本医大。儿子今年高考。我问他儿子考得怎么样,他脸一烂突然蹲下大哭起来。

“兄弟啊,我害了我儿子,我害了我儿子呀”

我蹲下来,轻拍他的双肩,请他详细说说。他缓和了下情绪,开始说开来。

“我儿子有一个愿望,想干公检法方面的工作,本科提前批报了国防科技大学,本科一批报了中国政法大学,都未被录取,但是分数均超过了几十分了。去咨询老师,老师说只有一种可能,政审未通过。结果,我儿子那么高的分数,最终征集志愿被一个211大学录取,专业还不是自己喜欢的。刚出分数的时候,我儿子高兴得跳起来,可是现在好不容易被录取了,天天拉着个脸。他对我说,“爸,你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做个老实人吗?非要去犯法?”

阴毒蛇说完,左右手交替抽打着自己的耳光,将自己的黑瘦脸抽打得全是紫红。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别人的父母为儿女争气,我却给儿女的脸上抹黑,我却拖儿女的后腿!可怜我儿子,几十年来,这村里有谁考上这么高分数?却读不上理想的大学!选不到中意的专业。我为什么要去做坏事呀?我鬼迷心窍,我为什么要去做坏事呀?好兄弟!”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哭了至少有十分钟,然后跟上了往回跑的儿女,几次踉跄欲倒,多亏儿女一左一右扶住。

不到二个月,阴毒蛇死了。得癌症死的。据说几年前就查出癌症了,是阴毒蛇一直瞒着,怕影响两个孩子的学习。死前一个月其妻曾陪他去医院,但他交代妻子不许走漏一点风声。他说自己是罪人,无脸与亲友邻里告别。


阅读 1.2万 修改于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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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爱上红酒

王师,好文!

5年前

舟子

这真是一篇好文,可以上头条!

5年前

舟子

好文!

5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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