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天下父母心
七十年代，一曲《世上只有妈妈好》唱遍中国大街小巷，看哭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那质朴的旋律、真挚的歌词，将人世间最纯粹的母爱展现得淋漓尽致，让每一个听过的人都为之动容。在我国绵延千年的传统文化中，《十月怀胎歌》早已传遍神州大地，字字句句道尽母亲孕育生命的艰辛与伟大。古人云“父恩如山，母慈如海”，这份跨越时空的亲情，是世间最真挚、最无私的情感，始终温暖着我们前行的路。
那是一九六七年正月初八，春节的喜庆仍萦绕在武冈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在西乡天子山脚下的曹家院子里，更是洋溢着不同寻常的热闹——生产队长曹德根家添了一个男丁！要知道，曹家已是五代单传，这“龙子”降生的消息如长翅般飞遍全村，乡亲们纷纷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曹德根和妻子刘云娥及年迈的父母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欣慰与期盼——曹家终于盼来了传承人。
在我国，孝道文化源远流长，孟子所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在那个年代的乡村影响深远。对曹家这样五代单传的家庭而言，这孩子的到来无疑是天大的喜事。院子里男女老少带着贺礼前来道喜：家境好些的用布袋装二升米；寻常人家便揣两个香甜的米花。一时间，曹家小小的堂屋挤满了亲戚邻里，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将冬日寒意驱散得无影无踪。
老曹家盼星星盼月亮才得来这根独苗，曹德根和刘云娥喜不自胜。他片刻不耽搁，当即动身前往合心白泥塘，请当地有名的八字先生戴国号为孩子算命取名。一路上，他哼着轻快的杨花小调，心里像灌了蜜。不多时，戴国号随他来到曹家。见到襁褓中虎头虎脑、大眼睛灵动可爱的婴儿，先生满心欢喜；可接过孩子的生辰八字，掐指算过五行命格后，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起，露出惊惶之色。
“此子八字根基虽稳，却性子急躁，性情暴躁。”戴国号沉吟道，“更要紧的是，这时辰与父母相冲，尤其克母。”此话一出，曹德根夫妻脸上的喜色顿时褪去，满腔欢喜如被冷水浇透。戴国号见状又补充：“好在孩童心性可塑，日后多加引导，定能化解。取名宜带‘孝’字，以孝为先，或可冲淡戾气，助其成德。”曹德根忙递上红包送走先生，夫妻俩再也笑不出来，喜中带忧，满心沉甸甸。他们对着襁褓中的孩子默默祈祷，愿他长大后孝顺父母、懂事明理，更能报效国家。思来想去，为孩子取名“曹孝国”。
时间来到七十年代，国内历经多次政治运动，国民经济停滞，整个国家处于贫穷落后状态。曹德根身为生产队长，肩负全队生计，日子本不宽裕，可他和妻子却将曹孝国视为心尖宝贝。为悉心照料儿子，妻子不再下地干活，专心在家带孩子。夫妻俩省吃俭用，宁可自己勒紧裤腰带，也绝不让曹孝国挨饿受冻。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曹孝国在父母毫无保留的疼爱中，无忧无虑地慢慢成长。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三十日，正是除夕。千家万户张灯结彩，鞭炮声声，人们阖家团圆共度佳节。可这天夜里，天空飘起漫天大雪，北风呼啸，气温骤降。就在这万家欢庆的时刻，年幼的曹孝国突然高烧不退，小脸通红，气息微弱，奄奄一息。曹德根夫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个年代，乡村没有汽车，通往武冈城的路崎岖难行。情急之下，夫妻俩顾不上多想，忙穿上厚棉衣，小心抱起儿子，冒着刺骨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二十多里外的武冈人民医院赶去。雪地里，他们的脚印不断被风雪覆盖，又不断重新踩出，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万幸，经医生数小时全力抢救，曹孝国最终脱离危险。被诊断为急性肺炎的他，在父母彻夜守护下，慢慢转危为安。
时光如流水匆匆。转眼到一九七四年，曹孝国年满七岁，到了上学年纪。曹德根将儿子送到当时的位公祠小学就读。可从小在溺爱中长大的曹孝国，骨子里的顽劣渐渐显露。他如脱缰野马，在学校常与同学打架拌嘴，上课坐不住，老师讲的一句也听不进，迟到缺课更是家常便饭。混了两个学期，他连最简单的“一”字都写不工整。校长无奈，只好找到曹德根，让他把孩子接回去。曹德根看着校长为难的神色，又急又愧，拉着校长的手苦苦哀求，希望再给孩子读书的机会。在夫妻俩再三恳求下，校长心软，答应让曹孝国留校继续就读。
一九七九年，曹孝国勉强结束五年小学生涯。这一年，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全社会弥漫着重视教育的风气。可曹孝国参加初中升学考试，却名落孙山，连最基础的分数线都未达到。长期的娇生惯养，让他养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惰性，平日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对父母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曹德根夫妻对独子百依百顺，即便心有不满，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一天，曹孝国见邻居家杀鸡吃，馋得不行，回家就大吵大闹非要吃鸡腿。曹德根拗不过，只好步行到武冈城农贸市场，买了一只鸡回家炖好给儿子，这场闹剧才平息。
一九八一年，改革开放春风吹遍神州，农村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基本实现分田到户。这一年，年满十四岁的曹孝国已长成胖墩结实的小伙子，浑身是劲，可脾气越发极端暴躁，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当时农村掀起学武术热潮，曹家院子特从桃花坪请来武师张长移授艺收徒。曹孝国得知，又吵着要父母交学费学武。曹德根转念一想，儿子没读多少书，学好武术既能强身，也算有门本事，便同意儿子请求，全力支持他学武。
谁也没想到，曹孝国在武术上颇有天赋。短短一月，他就熟练掌握了拳击散打的基础招式，动作标准有力，深得武师张长移认可。可武艺精进未让他收敛心性，反助长戾气。一晚，里仁渠渡庙放映露天电影，曹孝国随院里伙伴同去。那晚看电影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人群中，一中年男子不小心碰了他一下，本是无心，曹孝国却瞬间火起，二话不说就对男子拳打脚踢，几下将对方打倒在地。周围伙伴见状，忙上前拉住，这场风波才平息。
曹孝国在家对父母常不耐烦，甚至颐指气使，在外却喜欢结交朋友，渐渐结识一帮游手好闲的狐朋狗友。他们常在村子周边闲逛，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曹德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敢怒不敢言，生怕惹儿子不高兴再生事端。一天，曹孝国带一帮朋友回家，让父母赶紧做饭招待。曹德根夫妇忙前忙后，慌慌张张做饭，可情急之下，米饭竟没煮熟。朋友们见状，脸色顿沉，起身要走。曹孝国觉在朋友面前丢面子，怒火涌上心头，认定父母故意让他难堪。他大声呵斥父亲，随即吵了起来。
看着朋友们愤然离去，曹孝国更是怒火万丈。他想起所学武术，竟对生养自己的父亲动手，一记“翻天印”用尽全力打去。可怜的曹德根猝不及防，重摔在地，口腔血肉模糊，六颗门牙全被打落，疼得满地打滚。母亲在一旁见丈夫被儿子如此毒打，心疼得撕心裂肺，泪如雨下。可“家丑不可外扬”，夫妻俩只好含泪咽下苦水。他们怕这事传出去坏了儿子名声，将来娶不到媳妇，更怕盼孙愿望落空。曹德根望子成龙的心，此刻早已化为泡影。后来有人问起牙齿怎么掉了，他只能自欺说是不小心摔跤磕掉了六颗。
转眼到一九九零年，曹孝国年满二十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曹德根夫妻一辈子省吃俭用，硬是攒钱给儿子盖了新房子，满心期盼儿子早日成家立业，自己早点抱上孙子。他们托村里媒人，在邻村为曹孝国物色了一位勤劳善良的好姑娘。姑娘见曹孝国身材魁梧胖墩，表面憨厚老实，便生好感。曹德根夫妻得知，喜上眉梢。经双方父母协商，婚期定在当年中秋节。就这样，曹孝国与姑娘拜堂成亲，喜结连理，组成一个看似幸福美满的小家庭。
婚后第二年，曹孝国有了儿子。随着孩子出生，家庭负担渐重。而曹德根夫妻常年操劳，年岁渐长，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各种病痛开始找上门。
一九九八年十月一日，曹德根突然腹痛难忍，浑身乏力，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家人忙送他到武冈人民医院检查，结果如晴天霹雳——肝癌晚期。这个消息让全家陷入绝望。尽管家人四处求医问药，悉心照料，可曹德根病情仍不断恶化。同年十二月，曹德根医治无效，驾鹤西去。妻子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几乎哭干眼泪。曹孝国草草处理父亲后事。从此，年迈的母亲只能跟随儿子一家生活。
丈夫离世让六十五岁高龄的刘云娥悲痛过度，身体彻底垮掉，常年疾病缠身。此时曹孝国已有一儿一女，五口之家的重担全压在他肩上。两个孩子学费一年要好几千，为维持生计，他只能去武冈城给一位老板做杂工，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奔波，心情时常烦躁。刘云娥见儿子生活不易，十分心疼，想帮儿子分担压力。她在附近玩具厂领了些串珠活计，每天坐在家里，一针一线串珠，换些微薄收入补贴家用。
然而，这份母爱终未换来儿子的体谅。一天，曹孝国在武冈城工地上干活，不小心弄坏老板机器，被扣二百元工钱。二百元在当时不是小数目，曹孝国憋了一肚子火，浑身不自在。他饿着肚子回家，本想好好吃顿饭，可进厨房掀开锅盖，锅里空空，既无热饭，也无像样的菜。恰巧妻子回了娘家不在。满腔怒火瞬间找到发泄口，他见母亲正埋头串珠，便冲上前怒气冲冲质问为何不做饭。
刘云娥当时正赶工期，答应老板第二天交货，手里活计一刻不敢耽搁，被儿子一吼，也不耐烦，没好气地回：“你自己不会煮吗？”这句话彻底点燃曹孝国怒火，他顿时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早已被暴戾吞噬理智的他，竟对年迈体弱、重病缠身的母亲动手。一记勾拳，一记飞腿，重重落在刘云娥身上。老人本就虚弱，哪经得起这般重击，当场倒地，头部撞到硬物，造成颅骨骨折。
家人忙将刘云娥送医抢救，可因伤势过重，最终未能留住她的生命。就这样，刘云娥带着对世界的无尽牵挂，追随丈夫曹德根而去，前往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与爱人团聚。
一场跨越数十年的亲情纠葛，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落幕。曹德根夫妻一生操劳，倾尽所有疼爱儿子，换来的却是这般结局。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份深沉而伟大的爱，在暴戾与无知面前，终究被辜负。而曹孝国，也必将在往后岁月里，独自承受这份无法弥补的悔恨与代价。
二零二五年冬，陈中华书于水西门办事处桃花村保元陈家大院。
**本人简历**
陈中华，生于一九六零年，高中文化，自幼热爱文学、琴棋书画。武冈人网作者，武冈作家协会会员，武冈书法协会会员，武冈民间艺术家协会理事。常于深圳茗家荟、武冈人网、武冈文艺、武冈民间文艺、爱武冈、夜听故事与酒等网站发表文章，并开通个人微博公众号“飞黄腾达的怀旧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