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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爱,有时是苦的……

鲁之洛 2009-04-16 13:11

滚滚浓烟,笼罩着这间山村小学教室。


笼在三合泥地板上的几堆柴火旁边,聚着几张鼓得圆包包的嘴。口吹干了,气吹断了,依然是烟雾腾腾,没燃起明火来。柴是湿的,是昨天龚众求几个青年民兵,冒雨一道上山挖回的杂树蔸子。湿柴难燃明火呀!


屋外下着雪沙,呼呼的北风,卷起一片沙沙的声响。


会开得也像这湿柴火,冷浸浸、雾沉沉的。这会早就该在春节之前开了,但那时没法开,队里的收成很不如人意。大面积的双季水稻,遭受了严重的减产。禾苗插下去后,先是遇上一场秋旱,向阳土旁田干坏了;接着又遭寒露风,冷浸田的稻子没抽出穗。结果占种植面积百分之六十的土旁上田、冷浸田连谷种都没收回。由于水稻占用过多的劳力,旱土管理不善,使当半年粮的红茹也减了产。决算之后,敲烂了算盘珠子,稻谷、红茹、包谷、高梁七零八脑加在一起,人平口粮也不足四百斤,劳动日值才毛把钱。这叫龚众大为恼火。他的希望成了泡影。但他并没失望。他不是个容易认输的人。他相信自己的力,相信劳动创造世界!他不信凭自己浑身力气,会过不上好日子。他果断地将决算结果暂时压了下来,不准队委会的任何人透露,然后不经请示大队,便将一些半劳力、辅助劳力留在家里应付造“大寨田”,“搞田园化”,自己率领强壮劳动力,冒着风雪,进深山老林砍杂树烧木炭去了。当时他脑子里想得极单纯、极简单:只想抓钱,多抓点钱。社员过年要钱;明年春耕生产要钱;自己装新屋、老婆又要养崽,都需要钱。他根本没有考虑公社、大队会计是什么态度。他们一去半个月,直到年边,才一个个满身薰得黜黑跑回来,每户都分到一点钱,算是过了年。现在,眼看着要闹春耕了,公社、大队多次点名批评他们没有抓紧做决算,并催促他们火速开会公布分配方案。现在,他们终于召开社员大会要公布分配方案了。为把这次会开得热闹点,有鼓动力一点,龚众特意冒着冷风,跑到十多里外的供销社买来红绿纸,请学校里工于毛笔字的老教师,写了会标,和一些“走大寨路”、“以粮为纲”、“誓叫粮食跨‘双纲’”之类的标语,把个小教室装饰得红红绿绿,颇有点儿气派。可惜此刻这些红绿标语全被蒙在烟雾中了。当会计宣读完决算结果之后,这个笼了四大堆柴蔸火的会场,竟像下过雪沙似的冷飕飕。社员们情绪低落极了。决算的结果太叫人失望了。全队二十二户中,有十三户超支,找补无法兑现。队里洗空钱库,也只能现发百分之五十。社员们灰心丧气,只是闷声不响地用旱烟袋、喇叭筒排遣内心的苦闷。


“会计,怕是念错了吧!”


误春牛突然打破沉默,冒失地这么喊道。


会计虽是小后生,但办事挺认真。他赶快查对帐单,说:“没错呀,你是收六十八块六。”

误春牛说:“我不是说我的错了。”

龚众忙问:“那你说谁的错了?”

“谁的?”误春牛故意吭吭地咳了几声:“我们龚队长的呗!”

小会计又细心查看了一遍,说:“也没错,是二十一块五。”

误春牛故作惊讶地喊道:“那肯定是你们算错了!”

小会计断然地说:“不会错的,我们反复算过三次。”

“还没错?”误春牛用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说,“怪了,我一个懒汉都收六十多块,人家龚队长是有名的力士,有名的勤快人,怎么只收这么一点点?怪了,真怪!”

“误春牛,”以普通社员身份出席会议的老支书,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老话说得好,用棍子打人痛皮肉;用话语伤人痛心呐!你这些话都是要痛心的呀!你说怪,依我看也怪也不怪。说怪,怪在做工大合笼,不分好丑,挑一百斤的十分工,挑两百斤的工十分。人家龚众做一天,你误春牛三、五天也未必做得了,按天算工分,他的还没你的多。说不怪,也不怪。你误春牛人一个,卵一条,一个人饱了,全家也饱了;人家龚众得养妻儿,修房子,花费大,用场多,怎好跟你比?”

“爹,莫说这些了吧!”龚众忍不住打断干爹的话。误春牛的话像蒺刺似的刺痛了他的心。他是个天塌下来用头顶着的硬汉子。好汉做事好汉当嘛。他不喜欢同情,也不喜欢辩解。他用沉重的语调激昂地说道:“队里没搞好,辛辛苦苦累了一年,好多人家还倒欠队里的钱,这成什么话!天底下哪有这个理?难道还要从家里带饭米钱来队里做工不成?这不像话,太不像话呀!这个责任应该由我负,完完全全应该由我龚众来负。是我龚众没能耐,没把队里搞好。要怨,就怨我龚众;要骂,也骂我龚众吧!”

“天理良心在。队长,你一年到头,汗比我们流得多,力比我们出得大,觉比我们睡得少,谁要怨你,是没良心!”

“唉,我们水头溪地不差,人不懒,队长也蛮好,哪样都不能怨,要怨只怨命不好。俗话说得好,土地菩萨只给你吃四两,你就莫想吃半斤!”

“怨呀,骂呀,有什么用?大伙莫在这里薰得眼泪鼻涕流了,不如早点回去跟老婆燠热和去。”

社员们这些话,切实,富有真情,龚众听了很感动,觉得自己不脱层皮,不拚番命,切切实实把生产队搞好,就对不起父老兄弟!他抖擞起精神,用响亮的声音,激昂地说:

“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吃后悔药。过去了的事,怨也怨不回,骂也骂不回,还是我们大伙齐心卖力,今年争取翻个身!”

然而,这番话的反映却意外的冷淡。话音落了好一会,也没听到有人接声。龚众沉不住气了,又号召说:

“怎么样,今年大伙拚死命,打个翻身仗,叫我们水头溪……”

有人打断了龚众的话,说:

“队长,还是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吧!大话莫讲早了,到时候该做什么我们会做的!”

有人响应说:“讲得对,莫给我们吃安心丸了。唉,去年望今年,今年望明年,明年望后年……结果年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有人更提议:“队长,散会算啦!”

社员没心思继续开会了,龚众没有办法,也只好宣布散会。

眼看着社员们一个个没精打采地走出会场,龚众伤心得两条腿都站不稳了。他把几位打算留下收拾会场的队委打发回去了,独自留下。但他并不想动,只是痴呆呆地坐在火堆边,在闷闷的苦思苦想。他脑子里乱极了,如同一团乱麻,就像他在初中读过的一首什么词中说的那样:剪不断,理还乱!唉,乱糊糊的,连读了的书也差不多退还给老师了。他想不透,悟不清,究竟自己错了哪一着,凭他这样一位当当响的大力士,怎么也跟误春牛一样把生产队搞得穷成这个样儿!偷懒了吗?没有。众人眼睛是把秤,哪个不夸水头溪有个好勤劳队长。队里百样事,哪样不是自己亲自带头 !是没听上面的话,乱搞一气吗?也不是。他太听话了,上面说种多少双季稻,他硬着脑壳皮种了;上面说什么时候下种,哪怕打着白头霜,他也坚决下种了;上面说什么时候追肥,他是连地皮都刨下来按时送到田里去了的。……他没有另出点子,乱耍花样,一切都是按上面画的模子做的……他找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错。若说没错吧,现实又太无情,此刻塞在他棉衣口袋里的十块钱,就是他辛苦一年最后剩下的报酬。十块钱,仅仅十块钱,只够买只鸡婆。难道自己新屋里变黑了的竹篾壁,就等着这十块钱?难道刚落月不久,现在还躺在床上的老婆,就等着这十块钱?难道自己这百斤力气,就只值十块钱?……他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此刻他脑子里的那团乱麻渐渐淡了、淡了,他的老婆,那位漂亮的竹花,占据了他的脑海。他突然急于回家,回去服侍老婆。老婆落月,多亏能干、贤惠的岳母,省了他不少心,免了他不少力。谁知昨天从源头山飞来了个“岳老子病倒了”的口讯,吓得岳母娘匆匆赶回家了,只留下竹花伴着新生的小女儿在家里。老婆在盼他,他该早点回去。这么想着,他才打起精神,匆匆将冒烟的柴蔸搬出教室,又朝火灰堆上浇了水,然后打扫干净,离开了学校。

谁知刚走出校门不远,迎面碰上急匆匆而来的大队长春宝。他惊异地问:

“怎么?就散会了?”

“嗯。”龚众埋着头,随便地应了声。

“哎呀,怎散得这么快?我还有事要传达哩。”

“人都走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那怎么行!这是急事,传达、贯彻公社紧急通知精神。”

龚众有点不耐烦了,火暴暴地说:“哪座山起山火了,要去救火?”

“比救火还急哩,催交派购鸡蛋,明天夜晚以前,都得罗通扫北,一个不少地完成任务。”

“唉,”龚众重重叹了一声,说,“全队寻不出几只肥鸡婆,到哪里去找蛋?”

“可以想办法嘛!”春宝打官腔了。

“什么办法?”龚众怒火直冒,语气粗暴地说:“只有去偷!”

春宝暗暗吃惊:莫非今天龚众吃了炸药,怎么脾气这么躁!他很懂得太硬容易折的道理,所以并不怕龚众发火,反觉得越发火,他越容易制服他。龚众话音落后,他宕了好一阵,才微笑着说:

“众众,你这是讲气话吧!我想这肯定不是你的真心话。这也不是一个讨过米,受过苦的赤贫农讲出来的话。你讲的是什么话呀?好难听哩。偷?哈哈,咱们人民公社有一大二公的优越性,还会有偷?这不是给公社抹黑又是什么?”

这话说得轻,来得重,使憨厚、耿直的龚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这时,春宝才收住笑,神情十分严肃地说:“众众,我们兄弟间是从不分彼此的,没有什么话说不得。老弟,我们都是党和人民的奶汁喂养大的,这一点要终生莫忘哟!”

“放心,我不得忘!”龚众生硬地应道。

“当然不能忘。不过,老弟,光用嘴巴讲不算数,还得有实际行动。就说眼前吧,国家有困难了,城里的工作干部,工厂里的工人,要吃鸡蛋,我们农民兄弟不保证供应,难道靠天上降下蛋来不成?”

“这我管不着。反正我没蛋送。城里天天搞武斗,动刀动枪还不算,还要动炮。有饭给他们吃就算客气的了,还想吃蛋?”

“哎呀,你要这么说就显得觉悟太低了。我问你,如果没有工人兄弟、干部同志抓革命,国家不早变颜色了?我们这人头不早落地了?远地方你看不到,我们生产队你该知道吧,阶级斗争有多么复杂呀!”

龚众无法接受这一套理论,生气地说:“怎么复杂法?还不是你爹搞‘两面政权’,腊妹盼他哥哥‘反攻大陆’!我是睡安逸觉的,我不怕你爹和腊妹来砍我的脑壳。”

“你?”春宝恼羞成怒了,再也没法装斯文,粗暴地说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以大队长的身份在教育你。如果你还没忘本,如果你还记得自己是个赤贫农,你就应该带头去买蛋回来,然后带动全队社员,积极完成派购任务。”说完,他头也没回,就气哼哼地走了。

龚众也没理他,车转身朝家走。他惦记着带嫩人的竹花,担心宝宝尿湿了床,担心竹花劳累受寒。他需要回去帮她一下。他像赶远路那样行色匆匆,一会就来到一条石板路边,这里通向附近一个小墟场。他想到在月子里的竹花吃的是清汤寡水饭,太过意不去,如今总算是搞了分配,腰包里有几块钱,总该给她买点什么。这么想着,便折转身,冒着密集的雪沙,朝墟场走去。

这墟场极小,并无街道,只不过是一个三几十户的大村子的一块小空坪,旁边有一座红砖结构的供销社,平时常有人在供销社门边摆摊设担,日子一久,形成规律,便成了公认的墟场。眼下风雪迷漫,寒气袭人,供销社门口寥无人迹。龚众在门边踱了一转,不见有卖吃食的,只有一老妪提着筐鸡蛋,瑟缩在供销社屋檐下。想这鸡蛋,过去在农村本是山果野菜之类的平常物,如今却成了稀罕珍品。老人家舍不得平价卖给供销社,躲在檐边等候主顾,也好悄悄卖个高价。龚众心里还恼着春宝刚才说的那番话,看到鸡蛋便有气,便快步走进供销社。

龚众在食品货柜面前徘徊了好一阵。实在可怜得很,那货架上的亮坛里,除了一些又黑又粗的劣质饼干、小花片之外,实在没有什么了。他正失望哩,却意外地发现半亮坛白糖。他喜不自禁,忙招呼营业员。

营业员跟龚众本是老熟人,可这时却像生分了一般,板着一副面孔,诵经文似地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对于农村的阵地,社会主义如果不去占领……’你接着背!”

龚众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指着那亮坛里的白糖说:“你给我买点沙糖。”

营业员却说:“你接着我刚才念的背呀!”

龚众只当营业员开玩笑,说:“我来买糖,背语录作什么?”

营业员没吱声,却指了指贴在货架上的纸条。龚众一看,才明白过来。原来那纸条上写得明白:“革命顾客注意:为了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凡来本店购货者,须先背诵毛主席语录,然后方能售货。”

龚众看明白之后,心里不免暗暗叫苦,他虽有文化,家里神龛上也整整齐齐摆着“红宝书”,只因生产太忙,并不曾认真熟读过,如何背得下去?他只得小心求情了。好在店里没几个顾客,而他跟营业员又是熟人,便也给了他方便,给他开了个政治后门,用一条“抓革命,促生产”的人人皆可背诵的语录搪塞过去了。

龚众过完背诵语录关后,正掏出那张十元巨额钞票准备买糖,那营业员却向他伸出一个巴掌

“拿来!”

“这不是吗?”龚众将钱递给他。

营业员没接,说:“我要处方!”

龚众说:“你开什么玩笑,人好好的哪来有处方?”

营业员指着亮坛旁边的小条说:“白糖是凭处方供应的,每个处方供应两毛钱!”

买白糖要凭处方,而且只能买两毛钱!这是龚众没想到的。他气极了,心里不免生出疑团:未必国家也跟我们生产队一样穷。他二话没说,将钱揣进口袋里,转身走了。

风正大,雪正紧,他走得极快,不一会就来到村边山坡上的岔路口,一排树干凋零而针叶葱绿的古柏出现在他眼前,他不由一怔:多么熟悉的地方呀!他忘不了这地方。在小学,在初中,差不多每学期的作文中他都要写到它。这儿留下过他的苦和泪,也留下过许多难忘的回忆。他爹的化子轿,就曾摆在这排古柏下……。这一瞬间,他内心里产生了强烈的不安。他有点懊恼,后悔自己不该向春宝发那么大的气!一年的收成不好,不能怨天,不能怨地,只能怨自己没本事,没把工作抓好。扪心自问:龚众呀龚众,党和政府,有哪点对不住你?没有共产党,哪里还有你龚众?你有什么理由生气?你有什么理由不完成国家的派购任务?难道你好了伤疤忘了痛?是的,你太穷,穷得决算分配只领到十块钱。但这毕竟是十块钱,在水头溪,可以买十斤半上好的鲜猪肉,不是国家也穷么,连白糖都那么金贵!唉,春宝的批评也没错,你的国家观念是太差啦!为什么不能拿这十块钱买蛋交任务呢?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到口袋里去摸那票子。那是崭新崭新的,油滑滑,燥呱呱,怪逗人爱。他老婆,他那满妹子,正在等着它,哪怕就此一张,也够富足些日子了。他突然感到心跳耳热,这算什么想法呀?像个赤贫农对待人民政府的态度吗?就在这一刹那,他毅然而决然地返身,冒着密集的雪沙,又朝小墟场走去……


竹花确在焦急地等他。

打从去年“双抢”时间房门口发生那件事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独自守着嫩人躺在房里。那件事吓得她魂不附体,直到她冲出房子,跑到李婶娘屋里,抱着心爱的宝宝喂奶时,心还在“咚咚”跳。一种受辱、委屈、惊吓、气愤杂揉于一起的复杂感情,使她忍不住地眼泪双流。她那聪明而又有过不幸遭遇的妈妈,害怕女儿重复自己的命运,将女人的贞节作为最重要的家训教育女儿。幼小的竹花,就已经懂得应该怎样珍惜自己的名誉了。她恨透了春宝,但又不敢将这事向男人吐露半句。她知道这种事是任何血性男子不能容忍的。她的男人是堂堂正正的刚强汉子,只要晓得半点风声,就会把春宝打成泥浆。春宝遭多大的罪她都不怜惜,她担心的是这么闹出去,无话生出有话来,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不打算向男人吐露,但又要小心防范春宝,像这类偷食猫儿是改不了性的。这种复杂的心理使她的情绪极不正常。当天夜里,劳累得只差骨头没散架的龚众回到家后,她一会倒水端饭,像待客一般殷勤;一会又为一点芝麻小事使性发气,吵着要接妈妈来带宝宝。龚众道是老婆热心集体生产,要岳母来帮忙管家,自然很高兴。第二天,他就准了竹花的假,让她把娘接来了。以后,竹花落了月,又生下个满妹子,她娘就一直留在她身边。不是她爹生病,岳母是决不会离开拖儿带女的女儿家的。

屋外雪沙越下越大,瓦上响起一片热闹的“沙沙”声。屋子没铺天楼,四面壁板没合缝,冷风飕飕朝里灌,屋里跟屋外一般冷。

竹花搂着满妹子煨在被窝里还觉得冷。她当的斋月婆,自满妹子从肚里落下来,还很少尝到肉味。不是搭帮痛女而又能干的爹娘,辛辛苦苦为她积攒了几十个鸡蛋,她会连蛋味都尝不到。月里缺荤腥,少营养,身子怎能不虚弱,怎能有足够的奶水?饥肠辘辘的满妹子,哭一阵,嚎一阵。她拍着她,用空奶子哄她,热被窝掀凉了,奶嘴子衔痛了,满妹子还是没休没止地哭。她真盼他早点回来,帮她递杯滚热的茶水暖暖心;帮她哄哄哭闹的满妹子。

外面传来“通通”的脚步声,使她感到亲切的脚步声。他终于回来了,而且听得出是心情高兴地回来了。

他卷着一股冷风,带头浑身热气扑进房里,直奔她的床边,亲切而又抱歉地说:

“我宕得太久了。”

“才散会?”她这么问着,不等他回答,又说:“你快哄哄满妹子!”

他正要去抱,满妹子竟不哭了,还张着水汪汪的亮眼睛,张着圆圆的小嘴,对着爹爹笑哩。他伸着一只粗硬的食指,在满妹子娇嫩的脸上轻轻弹了弹,然后说:“我的好乘乘,莫哭了,爹爹去给妈妈煮点东西来吃!”说罢,便进厨房忙去了。

厨房里锅瓢“乒乒乓乓”响了一阵之后,龚众兴致勃勃喊着进房来了:“竹花,你快尝尝,看我煎荷包蛋的手艺如何?”

透过朦胧的雾气,她看见红光满面的龚众,端着个热气蒸腾的蓝花边碗站在床边。男人的殷勤,使她受到感动。她侧身坐起来。他在一旁忙将棉衣给她披上。她这才接过碗,一边瞅着碗上的蓝花,一边朝腾腾的热气吹了吹,然后夹了个荷包蛋,轻轻在边上咬了一口,细细嚼着,微微笑道:

“真香!”

“你再试试汤!”他显得更高兴了。

她轻轻喝了两口,赞道:“好甜!”

他笑了,看老婆吃得这般斯文,吃得这般有滋有味,心里甜甜的,直甜到心尖上了。

“哪里来的蛋?”她突然停下筷子, 这样问。

“买的。喏,三十多个哩。”

她这才看到侧面坐柜上摆着个竹篮,里面盛着半篮白花花的大鸡蛋。她以为是队里分到很多钱,要不怎舍得买这么多蛋。想到他辛辛苦苦挣钱,为了自己才这么舍得花,她感动极了,亲昵地瞟了他一眼,特意夹了个煎得焦黄喷香的荷包蛋,送到他嘴边,说:

“张开口呀!”

他将脑袋偏在一边:“我不吃!”

“吃吧,少了我再去煎。”她又温存地将蛋送过去,而且准备下床进厨房。

他忙拦着她:“你只管吃,这是专门给你煎的。”

她说:“你辛辛苦苦,也该吃几个嘛。买了大半篮,我用吃那多?”

他笑着解释道:“那是买来交派购任务的。”

“什么,买蛋交派购任务?”竹花大为惊讶。

“上面催得紧,屋里又没有,不买来交又有什么办法?”

“我不干!”竹花“啪”地将蓝花边碗搁在桌边的竹椅上,大声说。

见老婆这么生气,他也很难受。他自己怎愿买蛋交任务呢?才领了十块钱,买蛋花去一大半,他能舍得吗?他不愿引起竹花更大的抵触情绪,便没把实情告诉她,只给她讲尽心完成派购任务的意义,和自己应该带头的道理。

竹花极不耐烦,气忿地打断他的说:

“道理我懂,完成派购任务我也同意。买蛋交任务我想不通,一毛四五一个买进,送到供销社才六七毛钱一斤。为什么要吃这种哑巴亏?天下哪有这个理?”

“屋里没有 。”

“你说,你给我说,屋里为什么没有?”

“……”

“哑巴了?你给我说呀?”竹花越发愤慨了。

“……”龚众坐在床边凳子上,双手端着下巴不作声。

“你不说我给你说。”竹花爆豆子似地数落开了,“屋里没有究竟该怨谁?去年春上,我从娘那里借来一只抱鸡婆,孵出二十只良种鸡,一只只长得油光水滑,好逗人爱,到哪里去了?夏至节,我娘又给送来一只三斤半重、生长蛋的黄鸡婆,见天给你生个蛋,又到哪里去了?你说,你快给我说呀!”

龚众的眼睛变模糊了。记忆的书页,立即在他脑海里翻出这样的画面:

稻子泛黄的盛夏季节。

汗爬水流的他,刚从田间回来,才端起她递过来的碗,门外传来一片“队长、队长”的喊叫声。紧接着,误春牛吼着闯进来了:

“队长,对门坳上的稻子叫牛吃光了,你还坐在屋里陪老婆哩。”

竹花抢白道:“你这人真是,既看到了,把牛赶开不就行了!”

误春牛冷笑道:“说得倒轻巧!又不是我当队长,若去赶牛,不就夺了你屋里队长的大权了!”

他气得腾地站起来,丢下碗,飞快跑到对门坳上。

叫人好伤心呀!只见一条大黄牯,正摇头摆尾,悠悠闲闲将一丘稻田糟塌得不成样子。再一细看,更气得全身发抖了:该死的,这不正是误春牛放牧的那头黄牯吗?……他跑过去牵住牛,火气冲冲地朝回走,要狠狠地跟误春牛算算帐!

他刚走下山坳,远远得见他屋面前的稻田里,出现一片鸡飞狗叫的混乱局面。只见气急败坏的误春牛,在稻田里奔跑追逐,将一群鸡公鸡婆追得乱叫,乱窜,乱飞。嘴里还喷着白泡子咒骂:

“哪个没良心的呀,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放鸡出来吃公家的谷子!”

他正恼着误春牛,怒火中烧,也没顾他在闹些什么,隔老远就厉声喝道:

“误春牛,你又捣什么乱!”

误春牛怪腔怪调吼道:“你瞎眼了!我这是捣乱?我是赶这些糟蹋队上稻谷的瘟鸡!”

他火暴暴地说:“你还好意思赶人家的鸡哩!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要放牛吃队上的稻谷?”

误春牛冷笑了一声,举起捉在手中的黄鸡婆晃了晃,说:“姐姐绣花妹捡样。我是捡样的。莫非只准州官放火,就不准我民间点灯?人家放鸡吃得谷,我管的牛就跑不得脚去吃一口禾?鸡是私人的,牛还是队上的嘛!肉总还是烂在锅里唦 。”

他气呆了。分分明明,清清楚楚,的的确确,误春牛捉在手里的那只鸡,正是自己屋里那只黄鸡婆。怎么回事呢?他屋里的鸡是关得很严的呀,怎么会跑出来呢?……但事实俱在,有口难辩。浑身沸腾、澎湃的血液,使他没有细想,便疯狂一般冲到菜园边,抽出一根豆角竿,奔向稻田,挥舞着,奔跑着,追着鸡群乱抽乱打。只一袋烟工夫,一群活泼泼的良种鸡,全都血肉模糊地躺在田边、地坪了。……

他紧咬嘴唇,心里难过极了。那画面,那难以忘却的该死的画面,他真希望永远忘掉,永远不记起。如果没有那回事,无论如何,竹花是决不会当斋月婆的!为什么当时要那样冲动,那样愤怒?是为了争口气?还是为集体甘受“苦肉计”?他说不出来。他是打掉牙齿朝肚里咽呀!他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件事,在老婆面前他是理短的。

老婆并不怜惜他,一味穷追着:“你倒开口呀,哑了嘴巴?”

实在搪塞不过去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已经过去了的事,悔也是空的,还提干什么?”

“过去的不提可以,”老婆也松了一步。

“那么现在呢?”

他听明白了,老婆指的是送派购蛋,便说:“竹花,上面催得急,我不带个头,全队难完成任务,就让我带这一回头吧!”

“过去你样样带头,我阻过你没有?拦过你没有?我是不让你再吃哑巴亏呀!”

“竹花,我这当队长的,不能再看着水头溪落在人后了,我不带头怎么行?你就支持我再吃一回亏吧!”

这么说着,他提了篮子就要走,想趁老婆犹豫之际一走了之。谁知脚还没有跨出门槛,老婆就大声喝道:

“站住,我就是不准你带这个头。”

他是血性男儿,只服得软,是绝对不服硬的。老婆的柔情,可以焐软他的铮铮铁骨。然而,老婆的命令,却只能使他变得愈加刚烈。他受不了老婆的喝斥,怒不可遏地大嚷起来:

“不用你管,由我作主!”

竹花本是娇养长大,结婚之后又受着男人的百般宠爱,如今男人这般怒气冲天对她,更是无法忍受,便也发了泼劲,从床上跳将起来,扑了上去,一双手拖住竹篮:“不行,你走不成!我宁肯打个稀烂,也不准你送。”

他怒目而视,咬牙说道:“你敢!”

她针锋相对:“看我敢不敢!”

话音刚落,她猛将篮子朝上一翻,那圆滚滚的蛋儿一个个噼哩啪啦滚落地上,顿时,尘土之中,溢满一摊摊黄浊浊的蛋汁。

“啪——”一记沉重的耳刮子,落在竹花脸上,那嫩白的脸颊立时现出五个血红的指印。

“你打人呀,死没良心的!你打,你打,我让你打死算了!”

在这哭嚎声中,他的手被她死死是抱住了。他这才醒悟到,自己做了一件最蠢、最糟、最不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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