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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舒三疤子(6)

红楼一痴 2021-02-11 00:17 2
舟子点评:这种害人的案例,我也听说过不少!

小说:舒三疤子(6)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不久,山高路远的歪二大队也掀起了一股浪潮。一夜之间,马上就出现了造反派,大队部专门修了一堵墙用来贴大字报,工宣队组织革命小将巡回演出,家家户户贴伟人的像,读伟人的著作,喊伟人的口号,早请示晚汇报成为了铁律。

        舒三疤子大字不识一箩筐,四十好几的人了,坐马车去公社开会,同行的人都在看报纸,谈论些国家政策。四五十里山路,颠颠簸簸,一路摇晃着,那马也走得辛苦。舒三疤子见人家看报说话,自己插不上嘴,只好也从书包里抽出一张报纸大模大样地瞅。一个年轻人说:“同志,你的报纸拿倒了。”舒三疤子心里一紧,满脸尴尬,强露笑颜,说:“这不--不是给--给你看吗,我--我--党龄都比你--比你岁数--都大,这些政策--还不--不了解么--嗯--给你!” 顺势把报纸递过去,年轻人也不计较,接过来就念道:“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全国红卫兵代表……哇,我也要串联上北京去。”同车的人说,这个已经不是新闻了,舒三疤子说几天前广播里就讲了,今天去公社开会就是要做好沿途接待红卫兵工作的事。

       年轻人听他说话的口吻,便上下打量着他,觉得他应该是那个久闻大名的主要领导,就问:“你是歪二的革委会岑主任么?”舒三疤子自然得意地展开了笑容,说正是。

        年轻人接着说:“哎呀,我冒昧了。你不怪我吧,我是下乡的知识青年,刚到歪二不久,我来报到的时候是支部委员王主任接待的,把我安插在下门坳呢。请多关照。”

       “知识青年--嗯--我知道了,过一段时间---还会有一批上--上山下乡的--要来--来歪二。你们--要听毛--毛--主席的话,听毛--毛--毛主席的教导--好好--劳动--好好改造思--思想。”舒三疤子清了清喉咙,拿眼睛使劲看着年轻人的脸。

         年轻人被舒主任盯得不好意思,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便自报家门道:“主任,我姓史,叫史亮,家住韩山城青石街,父母都是五金厂工人。”

        “什么屎--尿的?屎--屎凉。”舒三疤子说,“韩山--山城,还--还青石街--哪里有这个--怪--怪里怪气--的姓。”

        史亮不好意思,解释道:“主任,是那个史记的史。”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写这个史字。

“史--史记?拉完了还要--还要计数?只有--有你--你的屎--才值钱。”说罢,伸出两个指头,顺势捏了下鼻子,呵呵一笑。同车的人摇摇晃晃不敢笑出声。

       文革之后,舒三疤子这个大队支部书记又兼任革委会主任,支部的其他委员都兼任副主任,两个牌子一套人马。不过舒三疤子觉得革委会主任要时尚得多,权力也大得多,他可以指挥大大小小的革命小将、闯将无所顾忌地在属于他的歪二地盘上翻江倒海。

        歪二只有极少数异姓家庭,那都是些弱势群体,只要岑家人发了话,他们异姓人家没有不服软的。舒三疤子把每个生产队设置了革命小分队,采取部队管理体制,比如上门坳成立一个文革连队,中门坳、下门坳也一样,三个连队组成一个营队。革命连队的职务高于生产队长。自此,舒三疤子的权力大得惊人,是歪二地头绝对的一把手。生产队长都姓岑,革命连队的负责人都是异姓人。上门坳的连长是李舜成,下门坳的连长是张球发,中门坳的连长是个倒插门的黄安军。这些异姓人忽然成为了掌权人,从弱势群体中脱颖而出变成了人家人怕的革委会成员。

        别看舒三疤子胸无点墨,却深知人际关系的利害。他把各生产队的革命队伍编制搞定,召开了一次歪二大队文化大革命总动员大会。各个连队,显眼的路边建筑,歪二村小,山头都出插满了红旗,各连工宣队锣鼓喧天,声势浩大。生产队停工,学校停课,全部集合到学校开会。学校那几间破教室,哪里容得下几千群众,于是到处席地而坐,学校周边的田埂上都坐满了人。高音喇叭一直响个不停,舒三疤子结结巴巴地传达了上级,上上级,再上上级文件精神,要彻底打倒反革命,批斗地富农。

        舒三疤子顶个草帽,戴着遮阳镜,拄根拐杖,到处逛逛,检查基干民兵训练,检查样板戏演出,察看革命标语。哪家墙上没刷毛主席语录,他就用拐棍敲破哪家的窗子;哪个连队的宣传工作不到位,就要被恶毒批评,接二连三开会整改;哪个连队早请示晚汇报做得不够就要抓典型批斗,不忠于毛主席就要受到严厉惩罚。舒三疤子所到之处,大家都一口一个主任,一口一个书记地叫,连三岁顽童都知道他的大名。他志得意满,风光无限夜里做梦都打哈哈。

        又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被安排到歪二大队了。支部宣传委员革委会副主任刘谋谈组织工宣队在大队部举行了欢迎大会,前几批下乡青年成为接待主力军。舒三疤子在会上讲了话,一口一个“我是贫农根子”“我革命到底”“我就是大老粗”“一切听党的”“在歪二就要听我的”。这些年轻的读书人,刚从学校出来,听闻这样的报告,还是第一次。便在下面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有的捂着嘴巴发笑。有的学着舒三疤子讲话,结结巴巴,一字一顿。还有的说到底是听谁的,听党的,还是听书记主任的。舒三疤子突然连咳几声,顿了顿,扯开嗓子喊:“听党--党,就--就--就是听--听我的。冇得错。你们--这--这些人--就是读--读--读书,读多了,读多了!知识越--越多--越-越反动。毛主席--要--要你们上山--下--下乡,就是要你--你们--参加农业劳动--锻炼--把自--自己锻炼得--不--不像--像个读--读书人。你们就--是--是党的接--接班人了。”

        会后,史亮赶忙跑到前台,跟舒三疤子说他的女朋友这次也被派遣到歪二来插队,请关照安排到下门坳,双方生活方便些。舒三疤子看了看史亮,告诉他这批人先要在大队部集中开几天会,吃住在大队部,睡在庙里的几间板房里,男女分开,开联席铺,几天之后要审查还要考察表现才分配。

        史亮是从韩山棉纺厂来歪二插队的,以前做过三年工人,比那些刚从学校出来的青年人要老练些,毕竟有了点社会经验。这次分配来的要集训,开会几天,安排集体住宿,他觉得是个好机会。第二天大清早请假回城,下午天黑时分才坐马车到达上门坳,敲开了舒三疤子的门。舒三疤子一家人正在围着锅子吃红薯,儿子岑忠贵嘟着嘴巴不肯吃,说天天吃红薯哪里像书记的儿子,吃了红薯就打屁,大家都叫他打屁虫。舒三疤子说书记的儿子打屁也是响屁,响屁不臭,那些穷小子打闷屁才最可耻。史亮一听忍不住想笑,舒三疤子问:“黑--黑灯瞎火的,屎-屎凉,来--干--干什么?”史亮说:“今天老父亲生日,请假回了趟城,顺便给书记带了点小心意。”说毕,把袋子递过来,岑忠贵不懂事,一把接过,把里面的唐果、香烟还有几张布票都抖在桌子上,抓起饼干就嚼。“这香烟嘛,是孝敬您的,这布票给书记娘子扯身衣服。”史亮又从身上摸出两张酒票递过去,“书记进城买两瓶好酒嘛。”

     舒三疤子起了身,拍着史亮的肩膀,说你的意思我清楚,不就是把你的对象安排到下门坳吗,只是考察很严,地方好的大家都想去,地方差的都不愿意去,可是总得有人去啊。史亮急急说他的女朋友叫蒋梅香,表现蛮好的,在自来水公司上过半年班,赶上这个趟就插队到这里来了。

        舒三疤子说:“我就考考你--屎凉--你--你作为知识--知识青年,又是工--工人阶级,是最--最革命的,你对下--下门坳---政治动向--政治动向--了解多少呢?”

“不了解,我觉得大家都很好的,同出同进,一样干活一样挣工分啊,没有什么不一样。”史亮回答道。

       舒三疤子猫下腰,拉了拉史亮的衣襟,示意他坐下。

      抽了会烟,舒三疤子说这个烟味道好,味道真的好。史亮告诉他这个香烟叫大重九,要百货公司内部的人才买得到,这次是找关系才买了两包。舒三疤子吐了口烟,哦了一声,说:“难怪啰!”

        “岑焦泽--知道么?他--他的情况,没听过?”舒三疤子盯着对面的史亮。史亮感觉与上次在马车上一样,火辣辣的。

“不了解。大家叫他泽老,七十来岁了,除了几个七老八十的在一起晒晒太阳,没见他干啥说啥的。”史亮心里没底。

       “哎呀,---年轻人啊。要注意--注意身边--身边的坏分子。--莫受毒害。泽老--泽老,就是老顽固--老封建--社会主义的毒--毒瘤,他读的书--全部有--有毒。”舒三疤子停了停,“他的孙子,才几岁的人--比我家忠贵还小--都坏--都很坏。他在外面说--他爷爷讲--毛--毛主席打倒刘少奇--是打错了的。”

       史亮一脸惊讶。久久不说话。

        “这--这样吧--明天,你拿这些--这些糖去,问问泽老那个最小的孙子,问问他--爷爷是不是--讲--讲了这个话。讲了--你家小-小蒋吧--就--就分派到下门坳。”舒三疤子把剩下的饼干包起来,交给了史亮。史亮接过拿包饼干,比千斤还重。

      史亮摸黑回到下门坳,夜里无法入睡,他知道一场大祸即将来临。一边是德高望重的岑门族长,老学究,当地名宿,一边是自己的恋人,相爱三年的恋人蒋梅香,希望得到书记的关照安排在一起,打算明年结婚。

       史亮一夜没合眼,天还没亮,他就悄悄跑到大队部。蒋梅香刚刚洗漱完毕,室友就说你家史亮来了。她高兴地迎出来,史亮把一包饼干交给她,说分给室友吃了吧,里面的纸条不要给别人看。说毕,转身就跑了。

        晚上收工之后,大家放下农具,列队在主席像前进行晚汇报。汇报完毕,舒三疤子带着李舜成、张球发、黄安军、岑田宝与岑二毛一干人等来到了下门坳。

      下门坳的房子都是呈四合院一套一套排列的,上下左右都有几进几出,岑焦泽住的是院子中心的老宅院,最古老的明式建筑。舒三疤子一行走进泽老的宅院,这个四合院住了八户人家,小孩多。舒三疤子招呼二毛陀,见小孩就散糖。孩子们很高兴,从没吃过这么香喷喷的饼干,这么甜的纸包糖。二毛拉一个小孩问:“泽爷爷是不是说打倒毛主席呀?”小孩说是的。拉一个又问:“泽爷爷是不是说刘少奇是好人啊?”小孩说是的是的。

       岑焦泽从地里回来,刚进门,就被舒三疤子拦住,黄安军上前一步厉声吆喝:“岑焦泽!你这反革命,封建家族的黑组长!把他捆起来。”

        岑焦泽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李舜成、张球发、黄安军、岑田宝捆成五花大绑。不出十分钟广播里就喊话了:“所有革命小将,革委会成员,连队负责人,今晚批斗反革命分子,封建主义老顽固派,封建家族黑族长--岑焦泽。”不一会,戴红袖章的革命小将们呼啦啦齐上阵,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批斗大会。岑焦泽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只承认是读书人,这是他唯一感到骄傲的。

        舒三疤子宣布带证人史亮出来作证。几个小将到处搜寻,史亮一直没有出现。黄安军说史亮肯定是同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舒三疤子不置可否,说你们就是证人,都听到了,这些孩子都听说了岑焦泽说打倒毛主席,说刘少奇是好人。就凭这一点,革委会就可以枪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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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潘璋荣

此文很有“历史”感。是过去不久的“当代史”的缩影。

3年前

舟子

这种害人的案例,我也听说过不少!

33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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