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指挥部党委会开得很活跃,很有战斗性。会议只在机关里开了一个上午:传达总指挥部党委会议精神,学习党的九届二中全会公报,和“五?二0”声明。下午,在指挥长周群的倡议下,就将会议拉到陈家寨隧道工地上开去了。
党委委员们先进隧道里参观了施工。那里正是一片风枪怒吼,斗车奔驰的紧张战斗景象,再也看不到“水老虎”袭击这个隧道工地的痕迹了。然而,在四天以前,在这里的确冒出过一股地下水,有小水桶般粗,哗哗地朝导坑里冲来,一会工夫就把导坑灌成了小河流。现在,那地下水的河流,已变成了斗车运送碎石的河流了。参观者们一面看着,一面发出赞叹。许高林对所看到的景象感到惊异,这本来是他十分熟悉的隧道施工情景,突然竟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眼前的现实,与他心里的估计相隔太远了,他没料到自己想象中的被“水老虎”搞成的烂摊子,竟然这么快就收拾好了,而且一切变得井然有序。看着工人、民兵奋勇战斗的情景,听着党委委员们的阵阵议论,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脸皮麻辣火烧。正在这时候,神情振奋的周群高声地说:“同志们先别发议论,等看了他们战胜‘水老虎’的展览室之后,再坐下来好好扯一扯吧!”许高林听了,心弦一下拉紧了,他想:老周真能搞新花样,还搞了什么展览室!……他隐隐觉得这对自己是一种压力。
小型展览设在一间光线充足的油毛毡盖的工棚里。所陈列的展品十分简单:沿着工棚的四壁,用松木板搭起一线桌子,上面摆着一些面盆、水桶、铝锅之类的舀水工具,除此之外,只有一张略施了点色彩的挂图。陈家寨隧道指挥所的负责人指着那一件件展品,详细地向党委委员们介绍工人、民兵、家属和附近的贫下中农们,是怎样用这些简陋的工具,手端肩挑,把“水老虎”给制服了的。周群对这些情况熟悉得很,他不时插话强调着、补充着。当介绍到一个大塑料袋的时候,周群特别补充道:“请同志们注意:这是一位老工人的爱人和孩子用过的工具。那天,他母子刚到达工地,下车之后听说隧道里正展开制服‘水老虎’的战斗,母子俩没顾上休息,就要投入战斗,没提水工具,他们就用这个装行李的塑料袋,母子俩一袋一袋地抬。看,这就是我们的群众的力量!”当介绍到那张挂图的时候,周群强调地说:“请同志们注意,这里画的柴油水泵,是这次战斗中唯一的机械,也是这个小展览的唯一的挂图。因为它是贫下中农从水利建设工地上抽调来支援的,水泵已经退回去了,才画了这张挂图。”一边看着实物展品,一边听着这些生动的介绍,参观者们显得更加兴奋了。有的说:“如果不依靠群众,坐着等上面给抽水机,恐怕现在进峒得划船了。”有的说:“这是一堂生动的政治课,陈家寨隧道依靠群众制服‘水老虎’的事实本身,就是对‘领导高明论’、‘群众落后论’的有力批判。”这些议论,就像针尖似的刺在许高林的心坎上。他觉得这次参观,这小展览室,以及同志们的议论,都像是针对自己来的。正是他在这“水老虎”面前束手无策,只强调机械的作用,还亲自出马向总指挥部要抽水机;正是他,看不到群众的力量,对这些盆呀桶呀的工具抱冷淡的态度。然而在这事实面前,他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正这样想着,猛听到周群说道:“怎么样,请大家坐下来,继续我们的会议吧!陈家寨隧道依靠群众战胜‘水老虎’的事迹是有普遍教育意义的,我们应该用总指挥部党委会议的精神,用陈家寨隧道的经验,来检查我们的工作,来讨论路明同志他们提出的老虎跳的新施工方案!”这使许高林感到更难堪了。路明他们提出的方案一送到分指挥部之后,他就认真地看过了,开始不大服气,但经过一番冷静的比较之后,他不能不承认,路明他们深入群众调查研究,得出老虎跳的地质属于泥质页岩的结论是正确的,而他以松散砂石层为理由,提出改线打峒的所谓科学方案,实际上却拿不出像样的科学根据。这时,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既感到无法否定路明他们的方案的优越性,但又不肯认输。他想:就这么放弃自己的方案吗?唯一的希望是期待最后钻探的结果。正想着,周群突然问他:“老许,你是不是先谈谈对新方案的看法?”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很被动,现在更是孤掌难鸣了,就无可奈何地说:“主要听同志们的意见,我……嘿嘿!”他苦笑着一摊手,就默不作声了。
一份“老虎跳复工方案”,和“施工草图”,被一个用矿石雕琢成的笔架压着,摆在宽大的栗色油漆办公桌上,占据了大半个桌面。
副指挥长许高林凝神地站在桌边,宽额头上那条条波纹差不多全挤在一起了。他左手撑着桌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纸烟,举在嘴边两寸远的地方停着,既没想到要抽,也没想到放下,就像一尊雕像那样凝然不动。袅袅的乳白色的轻烟,在他脸前萦回、飘逸。他轻声叫了声“哎哟”,那被烫痛了的两个手指猛然松开,正燃着的半节纸烟掉了下来,落在草图上,他赶忙伸手把烟头扫在地上,一双手爱惜地在被烟火烤得焦黄的印痕上摩娑着,然后才用嘴轻轻吮着那被烫得燥痛的两个手指。
就是这个方案,在党委会上得到了同志们普遍赞扬和充分肯定;就是这个方案,使他在党委会上受到尖锐的批评。按照这个方案,老虎跳的原修路基不要废弃,也不要筑二十米以上高的大挡墙,挡墙上面也不要石砌护坡,更不要改线打峒。只是按原设计再切进五米,形成1:1的坡度,然后在坡上劈五层台阶,在坡下砌两米宽、八米高的挡墙。劈台阶采取分层、分段作业;砌挡墙采取两头开砌,清一段基,砌一段墙的步步为营的作法,这样,就解决了施工场地窄狭,兵力不好摆布的问题。相形之下,他自己那个改线打峒的方案,的确是一个不切合实际、不符合多快好省精神的方案……
他苦恼地在房里踱了几个圈子,然后停在大玻璃窗边。这是一间格局独特的小楼房,它在这栋两层的办公楼房中间处耸上去,形成一个独立的楼阁。他最怕吵,即使是一个老鼠磨牙齿的声响,也会搅乱他平静的心境。所以就选择了这间好像设计师专为他准备着的小楼房做办公室。
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灰朦朦的雨云,像一块大灰纱布似的压住这个小城镇,光秃秃的冻成青紫色的白杨树梢,像一捆干柴棍似的伸在窗边。下面是一片被雨水淋成铁青色的瓦屋顶,一座挨着一座,一片连着一片,都像是板着脸孔,不高兴地瞅着他。他看着看着,缩了缩肩膀,感到棉大衣裹着的身子里,有一股透骨的凉气。
同志们在党委会上对他提出的批评帮助,这时又在他的耳边萦回。在这些批评帮助下,他承认了自己提出的“改线打峒”方案、“撤兵命令”和要路明“停职反省”的决定都是错误的。可是同志们却认为他对错误认识不深刻,只是就事论事,没有接触到问题实质。周群在以党委书记的身分作小结时,还特别提出要他好好想一想,这些事情的发生到底是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记得那天在烂冲边的公路上,路明也这样尖锐地向他提出过,想起路明的那些话,他直摇头,在心里想:“我错了是要承认的,但也不能提得太高,不能扣大帽子呀!”他有些想不通了,他多么希望能够和周群倾心地谈谈呀!往常,每当他在党委会上出现思想顶牛时,散会之后,周群总要主动地爬到这间三楼小房里来,耐心地打通他的思想。那时,他对这种细致的思想工作不是竭诚欢迎,而是害怕。他在送别老周时总是这样笑说道:“哎呀呀,我真服了你这股磨劲!”而现在,他第一次感到周群那股磨劲的可亲可贵了,并且在满腔热情地期待着他的到来。
“笃笃,笃笃——”
有人在敲门。他怕别人打扰,总是关着门办公的。他希望来的是周群,就赶忙走去把门打开。
站在门边的是分指挥部测量队的队长。这人块头大,干劲足,大家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坦克”。
许高林忙问:“哟,你们回来了?”
那门板也似的挡在门口的“坦克”队长说:“刚回来的。副指挥长,路明真不简单呀!我们在老虎跳钻探的结果,跟他们的结论完全一样。看来,这深入调查研究是个好法宝呀!”
这对许高林来说,无疑又是一个大打击,这使他最后的期待也成了泡影了。他一时感到心境很乱,为了避免“坦克”的打扰,就说:
“好哇,这就放心啦,快去向周指挥长汇报吧!”
把“坦克”队长打发走后,许高林又把门栓上,坐在办公桌边,刚才这个消息,使他感到惭愧,觉得自己的确是缺乏群众观点;但又有点想不透,为什么自己越来越跟不上形势,像自己这样的老干将,居然败在路明这样的初生之犊手里?奇怪呀,奇怪!这时,他的眼光触到了办公桌上那个晶莹闪光的笔架,这是用一块十分珍贵的稀有金属矿石雕琢成的。他把笔架拿在手里轻轻抚着,引起了一段感情复杂的回忆:
……在我国开始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时候,穿着缀着补丁土布军装的他,被派到一个矿山研究所工作。想到一个才读完初中,就扛枪杆子打游击的人,要肩负起祖国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重任,他浑身是劲,没日没夜地克服着文化低的困难,钻读着有关的技术书籍。他对矿山研究所的工作,开始由不懂到懂,由懂一点到懂得比较多了,就在他的领导下,找到了这种珍贵的稀有金属矿藏,领导上表扬他,有的人称他是“红色专家“,研究所那年逾花甲的总工程师,也一反瞧不起“土包子”的常态,竟将这领导、工人、技术员共同努力得来的成果,一起堆在许高林的头上。用令人肉麻的语调称赞他在矿山研究工作中“树起了自己的纪念碑”,还特意选了一块矿石,亲手雕成这个笔架,送给他作纪念。从此,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把群众的功劳据为已有,背上了两个包袱:一个是“老革命”的包袱;一个是“红色专家”的包袱。他开始忘掉了补丁军装的生活,崇尚着洋专家的声名了。在自己管理的矿山研究所里,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一条专家路线和技术第一的路线。这个有着“特殊”纪念意义的笔架,总是在他的心海里掀起波浪,他又惦念着这个自己的“纪念碑”了,认为革命群众对他的批判、帮助是“小题大作”,很不服气。他想,如果不是自己刻苦钻研业务,那种稀有金属矿藏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没有机械、技术,也不是那么好找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机械、技术还是重要的嘛,我们国家的机械和技术专家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嘛。……
他正这样回忆着,猛然又听到传来“笃笃笃,笃笃笃——”的急促敲门声。
他赶忙起身去开门。满以为来的会是周群,谁知走进来的却是小个、秃顶的度室副主任。
副主任恭顺地站在他身边,吞吞吐吐地问:“副指挥长,对红星民兵连的那个命令的情况,怎样向党委交代?”
这位一向被许高林认为是“善于领会领导意图”、“领导说一不二”的干部,这回给他的印象坏透了。他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冷地说:
“你打算怎样交代?”
“我是专来听取副指挥长的指示的。”
许高林在心里嘀咕:“哼,什么指示,说得好听。干脆点说:自己怕负责就是了!”便提高声音说:“这是我要你们做的,由我担担子,与你们无关!”
“那好,那好!”小个、秃顶的副主任谦恭地点着头走了。
许高林火气地关上门,上了闩,心里仍在生气地想:这些家伙,当你在顺利的时候,围着你尽拣好听的恭维话说,一当出了点问题,溜得比兔子还快,生怕自己沾上点边,甚至原来他们举着拳头喊“百分之百正确”的事,也会突然改口说:“我早就晓得错了,当初若听了我的意见,就不会这么糟了。”……说也怪,就在这时,他心里骤然出现了路明的形象,那明彻无私的眼神,那凛然正气的情态,那磊落光明的谈吐……这一切,在他心目中构成了“襟怀坦白”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笃,笃,笃——”
缓慢的敲门声,打断了许高林的思路。这频繁的打扰使他受不了啦,他不想理睬。
“笃,笃,笃——”
敲门声变得沉著、固执了。他烦躁地问:
“谁呀?”
“是我。”
哟,竟是他所盼望的周群来了。他赶忙开了门。
周群清癯的脸上带着红光,嘴里喷着热气,穿着单薄的棉衣,显得精力充沛,容光焕发。他一走进来,带着响亮的笑声说:“怎么大白天把自己关在房里!”
许高林摇着头,说:“习惯啦,怕嘈呀!”
周群语意深长地说;“这一关,不就把自己跟群众隔开了吗?”
许高林觉得脸皮有点发烧,尴尬地笑了笑,说:“你真不愧是党委书记呀,真会做思想工作!”一边打开抽屉,拿出包“大前门”香烟放在桌上。
周群坐着,把“大前门”香烟推回去,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卡”地按开,递在许高林面前:“来一支自卷的土旱烟吧,这家伙有股辣劲!老许呀,对思想问题就是要辣一点呀!”
许高林取了一支烟,用手在桌上按揉着,没有抽。周群取了一支,擦燃火柴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股烟雾,说:
“老许呀,你想得怎么样了?”
许高林缓慢地按着打火机,好一阵才打着,抽燃了自卷烟,说:“我错了嘛!”
周群严肃、恳切地说道:“同志,光一般的承认错了不行呀,必须找出根子,从路线上划清是非。这不是要缠着同志的错误不放,而是要切实地帮助同志改正错误。”
许高林沉思了片刻,说:“同志们讲得对,我的确看不起群众,把群众当成‘群氓’,我的群众观点的确很薄弱。”
周群说:“老许呀,还应该站在路线斗争的高度来认识,好好挖挖根源!”
许高林默默抽着浓烈的土旱烟,没有作声。
周群拿起了桌上那个笔架,细心地摆弄着,像是随便扯谈似地:“老许,你最初参加革命,是从武工队开始的吧?唔,我没记错。可我那时还在给地主当长工哩。你们武工队是怎样打击日本鬼子的?”
提起光荣的过去,许高林兴奋起来了,说:“你不是看过电影《地雷战》、《地道战》吗?和那一模一样,就是那么回事,就是那么对付小鬼子的。”
周群说:“这电影不只看过一、两遍,我要问你的是:那些对付日本鬼子的土办法,是许多专家想出来的?是现代化的机械制造出来的?”
“哈,你——”许高林刚开口,猛然收住了,他意识到周群提起这个是有针对性的,就说:“唉,那是战争年代,怎能跟现在社会主义建设年代比?”
周群举着手里那个笔架说:“怎不能比呢?不都是干革命,搞阶级斗争吗?老许呀,我看你是被这个东西迷住了眼睛啦。是呀,‘老革命’、‘红色专家’、,‘纪念碑’,哈,多好的头衔呀,你光顾‘专’,把群众也给丢到一边了,把造土地雷,挖土地道的老传统也忘了,把党的基本路线也忘了!”
这番话击中了许高林的要害,他痛楚地说:“老周,别提啦,这一路来,这些东西还批判得不够吗?”
周群说:“批判过的东西又在你脑子里回生,这说明的确批判得不够,还要深入地批,持久地批。这对你对我都是必需的。现在,当有人在一口一个‘天才’的时候,那把群众当‘群氓’,口口声声要依靠‘专家’的论调,‘唯生产力’的论调,不又出来了吗?这不是一般的认识问题,这是个路线问题,是个世界观的问题。世界观的改造,是一辈子的事呀。”
许高林在这种严肃的批评面前,还有什么可强辩的呢?他低头沉思着。
周群深有感触地说:“老许呀,如何正确对待群众,如何正确对待自己,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呀!”
许高林沉重地说:“老周,我明白了,我请求党委再给我一个检讨的机会。”
周群一挥手说:“不是检讨。”
许高林两手一摊:“那怎么办?”
周群说:“是要努力学习。努力学习马列著作和毛主席著作。”
许高林叹息地一点头:“对,是要努力学习,以后得好好坐下来学学。”
周群严肃地说:“不能关起门来学,是要走出小楼,到群众中去学。老许,党委几个同志议了一下,准备让你到下面呆一段,你看怎么样?”
许高林深情地看着周群,他从周群的谈话中,感觉出了党组织和同志们对他的爱护、关怀。他认识到自己在前一段的确脱离了群众,走偏了路线,给铁路建设带来了损失,是需要到下面蹲蹲,好好干一干。便说:“也好,就去陈家寨隧道吧!”
“不,在哪里跌倒,就应该从哪里爬起来。”
“到红星民兵连去?”许高林没信心地摇摇头:“路明同志会怎样看我呀!”
“哈哈,”周群大声笑着,说:“同志,你太不了解路明同志啦。正是路明同志提出欢迎你去的哩。”
许高林激动地在房子里踱着,走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突然停在周群面前,说:“好吧,我去红星民兵连把老虎跳工程抓一抓。”
周群在许高林肩上用力拍着,说:“先当学生,后当先生。”
“对!”
“关于红星民兵连和柳寨的阶级斗争情况,等路明参加回乡汇报团回来后,再向你详细介绍。哟,路明怕是在这两天内要回来了吧!”
许高林点着头,脑子里开始想着一个问题:到群众中去接受教育,到斗争中去经受锻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