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战斗没有打响之前,老虎跳下正在进行一堂生动活泼的革命传统教育课。洪大伯那饱和激情的宏亮声音,把红星民兵连的同志们那一颗颗滚热的心,带到三十多年前发生在柳寨,发生在老虎跳的一场战斗中去了。
……整个柳寨都在激烈的炸裂声浪中震荡,寨子上空弥漫着股股硝烟。
“哒哒哒哒……”轻机枪像雨点般地扫射着。
“吼通——吼通——”六0炮一声接一声地爆炸着。
被子弹打碎的树枝杂叶,被炮弹翻起的泥沙碎石,在三个红军战士头上飞溅狂舞,然后落在他们消瘦的脸上和灰蓝色的军衣上。他们全身蒙满了尘埃,但是那八角帽上的五角星仍是红艳艳地闪闪发亮。他们是在一次掩护主力红军前进的战斗中负伤掉队的。班长——粗眉大眼在老表,武高武大的战士老浏阳,和两个月前才参军的侗族战士小洪。他们这临时组成的战斗小集体,被整整一个连的白狗子包围在柳寨里面。
“节约子弹,瞄准了再勾火。”班长摸了摸身上瘪瘪的子弹带,这样嘱咐。
“狗婆养的,老子一枪一个!”老浏阳挥着大手骂。
小洪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眼睛紧紧盯在汉阳造的缺口、准星上。
打了一个晌午了,敌人没法前进一步。
枪声越来越密。在这密集的枪声中,只听到稀稀疏疏的回击声,愚蠢而又胆小如鼠的敌人,这才判断出寨子里的红军不多,麻起狗胆逞凶狂啦!
“冲,快冲进去抓活的!”白狗子军官耀武扬威地用手枪督着当兵的去送死。
“冲呀!”
“捉活的呀!”
“……”
白狗子像一群癞皮狗似的,嚎叫着,你推我搡地慢慢逼近寨子……
三根子弹带全都成了空带子,班长看了看寨子的地势,掏出一颗手榴弹,一挥手:
“撤!”
三个红军战士,提着枪,捏着手榴弹,悄悄绕出寨子,进入一条水圳,借着芦苇、荆棘丛生的圳塘作掩护,向五龙潭的方向走去。
他们刚来到老虎跳边,在柳寨扑了个空的白狗子又紧追来了。
“哒哒哒哒”的机枪吼叫着,子弹哗哗地撒在平静的五龙潭水面上。
一边是险峻的高山,一边是宽阔的水潭,怎么办?只有攀上老虎跳,居高临下,才能有力地消灭敌人。可是老虎跳悬崖削壁,没有路,没有梯,怎么上?
“班长,这不是现成的梯子吗?”不洪指着岩壁兴奋地喊。
原来在那呲牙咧嘴的岩壁边,有几根粗大的古藤,从岩顶一直垂到岩下。
“上!”班长高兴地下着命令。
三个红军战士立即大背枪,冒着密集的弹雨,攀着古藤向老虎跳顶爬去。爬呀,子弹唿啸着从他们头上掠过;爬呀,子弹把他们身边的岩壁打得碎石飞溅……
当敌人追到老虎跳的时候,三个红军战士已经安全地爬上岩顶了。
“他妈的,没有路嘛,他们是飞上去的!”敌人在山下嚎叫。
武高武大的老浏阳,抖动着古藤,乐呵呵地喊道:“瞎了眼,这不是路?狗婆养的,革命成功了,老子还要在这里修铁路,通火车哩。”
白狗子军官发现了古藤,又嚎叫起来:“机枪掩护,给我上!”
“去你的吧!”班长骂着,挥起刺刀,向古腾砍去。
三条古藤,发出一阵沙啦啦地声响,软瘫瘫地落到岩下去了,紧接着,一排手榴弹,“轰隆轰隆”在岩下开了花,炸得白狗子血肉横飞,呼爹喊娘朝后跑。
战斗又激烈地展开了。敌人集中了六0炮,一齐朝老虎跳上打。老虎跳上火光闪射,响声震天。班长倒下了,老浏阳倒下了。小洪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的时候,一颗弹片,从后脑边削过去。他昏倒了……
当洪大伯激动地讲完了这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后。坐在老虎跳下碎石成堆的地坪上的红星民兵连的指导员们,一百多双闪射着革命激情火花的眼睛,定定地瞅着洪大伯那红光满面的脸盘,瞅着那炸得七裂八歪的老虎跳岩石。他们坐着的这土地、岩石,曾经染过红军战士的鲜血,有过光辉的经历。这是一条红军路呀!当年纷飞的战火,仍在他们眼前显现;当年老浏阳的豪言,仍在他们耳畔震响。革命战争年代那种革命热情和拼命精神,正在激励着他们。
骤然,在五龙潭上空震荡着雄壮的口号声:
“向英雄的红军学习!”
“发扬革命精神,加快铁路建设步伐!”
“沿着红军战斗的道路,攻下老虎跳!”
“……”
从每个民兵心窝里喷出来的声音刚刚停下来,有线高音喇叭又送来了激动人心的消息:
“……在达累斯萨拉姆近郊的约姆博铁路调度站的工地上,二十六日举行了由中国援建的坦、赞铁路正式开工的隆重仪式……”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的新华社的消息,又一次地在民兵们的心窝里掀起了巨浪。大家都兴奋地议论开了:
“哈,坦赞铁路开工啦,这是支援世界革命的一个新胜利!”
“艾师傅,你大儿子不是支援修建坦赞铁路去了吗?他是站在支援世界革命的第一线呀!”
“我们打通老虎跳,修好这条铁路,也是对世界革命的有力支援!”
“……”
这时,路明魁伟的身躯在人群中站起来了,他还没有作声,只是习惯地正了正留着五角星印痕的旧军帽,喧嚷的人们就立即安静下来了。
“同志们,”由于激动,路明那宏亮的声音微微发颤,“感谢洪大伯给我们上了一堂很生动,很实际的革命传统教育课,也感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给我们上了一堂十分及时的形势教育课……”
“啪啪啪啪……”人群里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当年红军为了保卫祖国,北上抗日,高举着毛主席点燃的遵义会议的火炬,胜利地进行了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红军战士们的这条路上流过汗,洒过血。现在,我们要沿着这条红军长征的路修一条钢铁大动脉,修一条保卫祖国,支援世界革命的钢铁运输线。这是革命前辈的理想,也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愿望。现在,我们的工人兄弟正在达累斯萨拉姆参加铁路建设,虽然我们的工地远隔重洋,但我们的目的是完全一致的。也可以说我们修的就是一条路,一条消灭帝修反的革命路,一条通向共产主义明天的幸福路……”
“对头,我跟大娃也是这么说的嘛!”艾师傅站起来插了这么一句,然后挥手:“我就这么一句,听指导员讲吧!”又坐了下去。
路明将帽檐向上掀一下,露出汗涔涔的前额,继续说:“修这条铁路,就不能慢慢吞吞的,要争时间,抢速度,就是提前一个小时也是好的。怎么个争法,怎么个抢法呢?向上面伸手要机械?不行。找专业队说:我们不行,这困难的任务交给你们吧,也不行。大家说吧,我们国家这么大,有多少铁路工程在开工呀!我们还要履行国际主义义务,支援其他国家的革命人民修建铁路,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呀!我们修路,光靠专业队行吗?不行。我们这千里铁路工地,桥呀,隧峒呀,象鼓钉子一般密,全线铺开,要多少专业队!怎么办?那就只能靠革命的办法,依靠群众,开动脑筋,用自己的双手干!也就是大家常说的:一颗红心两只手!为了尽快打通老虎跳,艾师傅提出了用放葫芦炮的办法来对付这大石岩的建议。这种葫芦炮装药多,爆炸力大,对付这个老虎脑壳好得很!党支部研究了,骨干也学习了,从今天起,我们就要用放葫芦炮的办法,加快工程进度,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我们铁建民兵是一支铁路建设的生力军。同志们有不有决心?”
民兵们坚定而雄壮的回答道:“有!”
战地动员会结束之后,同志们都劲冲冲地拿着工具走向自己的战斗岗位,只有李诃还在老虎跳的绝壁边缘犹豫。路明看到这情景,知道李诃是想参加悬空打葫芦炮眼,但上次的出事,使他失去了自信心,怕同志们不让他参加。路明认为不能因噎废食,应该鼓励他去锻炼锻炼,就走近去,说:
“李诃,怎么还犹豫啊,下去干嘛!”
“我?”李诃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是你呀,去吧,跟你们班长打一个炮眼。”
“好!”
李诃应着,欢天喜地地准备捆安全索。
路明一面帮着李诃做准备,一面亲切地说:“要沉着,要专心。只要心里时刻想着为革命修路,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情景叫赵勇看到了,他隔老远就喊:
“路明,你怎么——”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路明的话打断了:“你有什么事呀,我就来。”
说着,路明走了过去,在赵勇背上捅了一下,说:“你怎么搞的?一年叫蛇咬,十年怕进山呀,得让他锻炼嘛!”
“嗨,对李诃呀,我不放心!”
“这伢子有上进心,不能动不动就批评,要多教育、鼓励,有什么不放心的罗!”
赵勇憨厚地搔了搔刷子般粗密的头发,笑了:“好,依你的。怎么样,也该让我锻炼锻炼吧!”
路明故意拧紧眉头,说:“让你锻炼锻炼?嗨,我不放心!”
赵勇急了,声音也粗了:“怎么?不放心?”
路明忍着笑:“嗯,有点不放心!”
赵勇看出了路明是在逗他,绷紧的心弦松下来了,将手中的扁担朝路明手里一放,说:“别想一个人揽着难活干,快下去,今天我俩换着干!”
路明接过扁担,哈哈大笑:“嘿,你真厉害!”
他帮助赵勇捆好安全索后,就提着扁担朝老虎跳走去,走在山腰边碰到迎面走来的周群,他惊喜地迎上去,握着指挥长的手,说:“哟,老周来了!”
周群掏出手绢擦着汗,笑着说:“嗯,批评得对呀!”
路明不理解地说:“批评?”
“是批评,严肃的批评呀!一个指挥长,来到工地后使战斗在第一线的指挥员感到惊奇,难道不是一种尖锐的批评吗?”
路明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群摇着手,打断他的话:“我懂,你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应该这么理解嘛。的确应该经常呆在下面,前段我下来得太少了。当然,有客观原因,战役才展开,事务工作多,线路又长,一百来公里,跑不过来。能这样原谅吗?不能,主要得从这里面检查,要加强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呀!”说着,他伸出手指在自己额头上点了点。
这样坦率、爽直,像老朋友推心置腹的谈话,很使路明感动。他感到周指挥长的到来,可能是与江畔的那争论有关,自己也应该把满腹的话,这样坦率、爽直地向指挥长汇报。
周群的确是为那场争论而来的。昨夜里,许高林回到分指挥部后,气愤地向他谈了老虎跳的工地如何乱,事故苗头是如何凶险,路明、赵勇又是如何主观主义,盛气凌人,压制高福业的正确意见等等。这都是与他掌握的情况相反的,于是他们有了争论,直争到深夜也没谈拢来。就这样,他临时决定推迟一个会议,赶到老虎跳来了。他要亲自来了解一下工地的情况,也是来进一步鼓励路明他们的信心。
路明高兴地说:“指挥长来得正好,我正要汇报情况哩。”
周群笑着摇了摇头,说:“别焦急,我不会让你歇着的。走,先领我仔细看看你们的工地。”说完,他就抢先大步朝山顶走了去。周群沿着悬崖边走了一转。在这山顶上、绝壁间,他看到的是二、三十双粗实的手臂在猛劲挥锤,听到的是一片响彻山谷的“叮当叮当”的凿石声,他感到心情振奋,激动地转过脸对站在身后的路明说:
“噫,你们的技术力量还真不少哩,单石工就足有一个排嘛。”
路明笑着说:“劈老虎跳需要这么多石工嘛,如果还需要,就可以是一个连哩。”
周群赞同地点着头,深情地说:“中呀,铁路工地就是一所大学校,边干边学,能培养出大批人材。”
他俩这样说着,又从山顶绕到山下。山下,靠左边的作业区,绝壁上正在打炮眼,公路两端有安全哨守着,来往车辆、行人,按照安全哨的指挥井然有序地通行。靠右边的作业区,正在忙搬运从绝壁上炸下来的碎石,无论是车拉、肩挑、杠抬的,都下着猛劲干。周群对着那一队队奔走如飞的人流,兴奋地说:“同志们干得真起劲呀!”
人们大声回答说:“为了劈开老虎跳,还要使更大的劲哩!”
周群满意地朝路明看了一眼。他对红星民兵连周密的兵力部署、热火朝天的劳动干劲、高昂的士气都很满意。看着眼前的热烈情景,想想昨夜里许副指挥长对老虎跳的描述,他不禁惊讶:同样是这个老虎跳,同样是红星民兵连施工,明明是开山劈路的壮举,为什么在老许眼里竟变得那么晦暗可怕了呢?“唉,老许呀,你戴了一副多么可怕的有色眼镜呀!”他这样在心里说着,脑子里更加明确了一个道理:到实际中来,要取得正确的结论,首先还得解决一个立场、观点的问题。老许的路线不对头,把问题看偏了,回去首先要对他指出这一点。他这样想着,走着,又来到了老虎跳山腰。这时,他才停住了脚步,愉快地向路明一招手,说:
“好吧,现在该听你说了。”
于是,他们坐在老虎跳陡峭的便道边茅草丛里的岩石上,由路明详细地讲着江边的争论,红星民兵连的决心和他自己的感受。他们坐在狗牙齿似的缺缺棱棱的岩石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兴致勃勃地谈着,那压在狗牙齿似的岩石上的身子,连移动都没有想到要移动一下。
这次的谈话,使周群对路明更了解,更喜爱了。他想,老许对老虎跳的态度,不仅没有影响路明的情绪,反而使他的意志更坚定了,而且狠抓了政治思想工作,把大家的情绪稳定下来,立即组织群众掀起了新的战斗热潮,这是很不简单的事。他特别感到对自己启发最大的,是路明关于铁路工地路线斗争与阶级斗争的想法,他觉得这个同志时刻记住了党的基本路线,方向明,决心大,对红星民兵连的工作是可以信赖的。他深情地说:
“路明同志,你谈的虽然是老虎跳的情况,却带有一定的普遍意义。从分指挥部党委掌握的情况来看,当前铁路会战工地上阶级斗争表现得很尖锐,很突出。比如三十八号弯道的桩号被挪动了位置,造成了严重的返工事故。事情发生后,有人还说八成是小孩子干的。结果一查,真相就大白了,原来是一个罪恶累累的地主分子为了使线路不通过他家的祖坟,偷偷地把桩号给移动了。又比如东风隧道一带,突然出现一个收杂货的家伙,从他一出现后,卷扬机、搅拌机里的铜丝老是掉,而他收购的,恰恰都是些铜丝、铝丝。把他抓到后,有些糊涂人还说,他不过是贪几个小钱。谁知一调查,发现这个贪小钱的人,正是一个使用各种非法手段牟取暴利的投机倒把分子。这家伙是一家企业单位里清洗出来的,他打着收购的幌子破坏国家建设。……这些事实说明,我们修铁路不只是要和自然界作斗争,更重要的是还要和阶级敌人、错误路线作斗争。的确是这样的,对付土方石方不管怎么说还是好对付的。就说劈老虎跳这样的大石山吧,放小炮不行,现在就放葫芦炮嘛。但对付思想斗争,对付阶级敌人,就不这么简单啦,你得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才能时刻有警惕,才能及时辨别出来。这双敏锐的眼睛,就是时刻牢记党的基本路线呀!”
这一席话,使路明得到很大的启发,受到了很深的教育,也更坚定了他对工地上路线斗争和阶级斗争的认识。他激动地说:“指挥长,我们党支部一定好好学习党的基本路线,在自己头脑里安上一双雪亮的眼睛。”
在他们握手告别的时候,周群又想起了与许高林的争论,想到分歧既然存在,斗争就不可避免,争论也会继续下去,需要再给路明以鼓励,使他思想准备更充分,但又不好把分指挥部党委内部的思想斗争情况向下面谈,他迟疑了一下,才说:
“路明同志,狠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坚决劈开老虎跳,这是坚定不移的,你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管遇到什么风浪,都不要动摇,反正分辨是非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凡是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就是坚决执行;不符合的就坚决反对。”
这次谈话,使路明深深感到党组织的温暖。他像饱浴着阳光的春苗,饮足雨露的青松,觉得心里更充实了,意志更坚定了。就象周指挥长也在他的心上放了个葫芦炮,使他的思想认识的“工效”有了飞快的提高。
这天下午,当铁路工地最热闹、最雄伟的时刻来到的时候,红星民兵连的同志们把老虎跳一里路以外的大路口堵塞了,他们站在小坡上、高堪边、公路旁,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踮脚翘首地向老虎跳凝视着,焦急地等待那惊心动魄的一刻的到来。
沿着艳阳峰的山沟,远远近近,断断续续,响起了“轰轰隆隆”的炮声,此起彼落,组成了雄伟的炮声大合唱。
这时,老虎跳开始震动了。
“轰隆,轰隆,轰隆——”炮声在震响。
“轰隆,轰隆,轰隆——”回音在山谷里回荡。
股股的浓烟,在老虎跳上空升起,扩散,飘荡,然后汇成硝烟的巨流,把老虎跳罩住了,把山沟填满了,又向两边的冲田里卷了去。
“葫芦炮显神通啦!”
“好一场上甘岭战役呀!”
“……”
欢呼声浪,像春雷一般,和着炮声的大合唱,在山谷里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