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龚众当了生产队长,水头溪的社员们便熟悉了一种尖厉的哨声和宏亮的喊工声。
“口瞿口瞿——出早工罗!”
每天清晨,阳雀子才睁眼,喊声就传遍了全村。
“口瞿口瞿——快出工哟!”
晌午,家家户户刚放下碗,喊声又传来了。
眼下,炎炎盛暑,正是抢收抢插忙月,当暮色降临之时,还传来“口瞿口瞿——出夜工罗!”的喊叫声。
每天,喊工的是龚众,最先来到田里的,还是龚众。
农村的生产队长,跟部队上的连排长一样,是要实打实带头冲锋陷阵的。这在大汉龚众说来,并不是难事。他体健如熊,力大如牛,有使不尽、用不完的精力。他做事不知疲劳。在田里背犁似的劳累一天,累得四体散了架,只需在床上挺那么三两个时辰,第二天鸡没拍翅膀,他又精力充沛、生龙活虎地“口瞿口瞿”吹哨子,绕着村子喊“出工罗!”人们常这么跟他打趣:“大汉,怕是竹花嫂子喂了你人参果吧,怎么就你不晓得累?”
队里有这么好的带头人,还愁搞不好生产?答案自然是肯定的。龚大汉自己有信心,众位社员群众也相信。甚至连周围的兄弟生产队也羡慕地说:“水头溪要起飞罗,莫说全队有那么多好劳力,光只一个龚大汉就了不起,那百多亩田还愁种?”
如同乍暖还寒的二月天,温差变化极大、极快。水头溪社员们的热情和信心没有持续多久,就明显地下降了。龚众的哨声,已经没有往常那种吸引力了。每当他“口瞿口瞿”吹了一圈之后,跟着朝田里走的,只稀稀拉拉几个人。等他独自在田里做了好一阵时,人们才羊拉屎似的慢吞吞地来了。这些人来到田边,并不忙于做工,先蹲在一边扯着呵欠,慢慢掏出烟荷包卷“喇叭筒”;一边冷眼欣赏大汉队长的劳作风姿。待吸完“喇叭筒”,过足了瘾,才挽裤下田,还要嘴巴子上含棍子,说些揶揄、挖苦、嘲讽龚众的话:
“真是新官头上三把火,你看我们队长,当了官劲头硬要比我们这些没当官的足多了。”
“队长,一年三百六十天,工是做不完的呀,总得留点力气养命嘛。”
“我说讨老婆硬要讨漂亮的。你看我们队长,讨了漂亮老婆,等于吃了人参果,干什么都上劲。”
“发狠做吧,跟着大汉队长,熬了命不要紧,只要收入好。我看今年一个劳动日不值两块,也会值一块五毛。”
这些面对面、半开玩笑半当真的挖苦话,龚众只当没听见,并不计较。他想得开,只要大伙能出工就行了,何必打嘴巴仗!
也有人背地发牢骚,甚至说:“误春牛当队长队里穷,但耍得好;龚大汉当队长也穷,却累个死。早晓得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误春牛继续当队长!”
这种对龚众不满的情绪,是因为种双季稻引起的。
那年月,种不种双季稻、种多还是种少,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被当作路线、方向的大问题。每当春耕开始,浸种育秧架场的时候,公社就要召开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会议,名之曰:制订全年生产计划,落实种植面积。奇怪的是这种会议往往开得阴云密布,剑拔弩张,杀气腾腾。仿佛作田的农民偏偏不懂作田;靠种五谷来养活家小的农民偏偏对自己的生计不负责任,不想增产,只想饿肚皮;而带领社员作田的生产队干部也总是成心破坏生产,坑害自己。所以他们的一切计划、打算都不必信,只有主持会议的公社领导干部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懂的圣哲,是拯世救人的贤者。如果不按他们规定的时间、方式、规格浸种、插秧、中耕、追肥、除虫、收割,田地就会荒芜,五谷皆会减产。所以他们在会议之始,总要大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端正“学大寨”的方向,杀只鸡儿给猴看,然后捉着妹妹割“鸡鸡”,硬逼着一个个生产队长表态;种多少双季稻,采取哪些措施保证?凡不表态的,就是对学大寨缺乏认识,就是思想右了,就要加以批判。原先的水头溪,双季稻只是聋子的耳朵,种几亩作样子,哄上面来的检查组。那时出席公社三级干部会议的是误春牛,他无例外地一进会场就蹲在角落里打瞌睡,就像要跟公社劣质扩音器比嘈音似的,那鼾声既响亮而又有节奏。待将他从睡梦中摇醒催报种植面积时,他睡眼惺忪,不知所措,随口回道:“坚决听党的话,党要我们种多少,我们就种多少。”就这样把公社分配的将百分之八十的稻田种双季稻的任务接受下来了。回队后,他额头捆罗帕,鼻梁扯红痧,躺在床上装病,再也不问事了。社员们便选挨大路边的向阳田,插几亩双季稻应付公社、大队的检查。那时大队当家人老支书,是个实事求是的耿直人,也是作田里手,深知山区冷浸田多,日照时间短,不适合大面积种植双季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不知道,任社员愿怎么种就怎么种。如今情况不同了,大队管生产的是缺乏求实精神的“蛮牛”春宝;而生产队长又是办事说一不二的龚大汉。在公社三级干部会上,龚众一听水头溪历来的双季稻任务上百来亩,不免吓了一跳。他清楚地记得队里每年只种了几亩双季稻,没想到实际种的与上面分配的任务相差这么多。他从不说假话,怎么说就一定要怎么做。起初,他坚决不肯领任务,结果被当作右倾保守分子狠批了一通。谁知他是个咬不动的牛脑壳,任怎么批也不进油盐,思想仍然不通。聪明的公社书记这才想到要用“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办法,对症下药来解决龚众的思想问题。通过一番调查,公社书记了解龚众出身很苦,对党、对人民政府有深厚的感情,便对他进行“听党的话”的教育。这办法极简单,却极灵验。公社书记把龚众叫到会场外边的草地上,点燃一支烟,便一问一答地谈开了。“龚众,你可是党教养大的呀!”“是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龚众。”“这二十年来,你都有亲身体会,党讲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什么呀?”“都是为群众,为贫下中农,为我们好!”“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对待党的话?”“党怎么说,我们就应该怎么做。”“你说说,在我们公社范围,哪里代表党?”“公社党委。”“你要听党的话该不该听公社党委的话?”“该听!”“公社要你们种双季稻,具体分配了任务,你听不听?”“……”“不作声?口里讲听,遇上实际问题就不听了?”“我不是这号人。”“那是公社党委错了?”“……”“怎么,不听党的话了?”“听!”“实际行动呢?”“好,我坚决听就是,公社党委给多少任务,我就领多少任务。”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龚众回队之后,立即雷厉风行地贯彻执行。他办事从来是铁板钉钉,硬硬扎扎的,对任务决不打折扣,领回一百亩任务,决不只种九十九亩。好心的老匡同志一看情况不妙,便跑来开导他:“大汉,你看水头溪冷浸田多,日照短,能不能插一百多亩双季稻?”龚众听不懂这话中之话。他还以为是老匡担心他完不成任务哩,便信心十足地说:“能,只要大伙加劲,保证完成任务!”老匡见龚众说得这么干脆,热情这么高,也不好多说了。他脑壳上戴着的许多帽子中,就有“反双季稻”这顶右倾帽子。他不敢再给龚众泼冷水了。就这样,在龚众坚决、果断的行动下,水头溪大队的水头溪生产队,把坡上的干鱼脑壳田,冲里的冷浸田,全都插上双季稻,凑足了百亩任务数。秧苗虽是这么插下去了,如今“双抢”一到,收插斗总,季节不等人,火烧胡子了。龚大汉急得不行,咬牙作了一项决定,全队男男女女,包括芽花细崽在内,一齐下田投入战斗。
龚众推行的集中劳力打歼灭仗的措施,引起许多社员反感。其中反感最大的是前任队长误春牛。龚众在误春牛眼里,原是顶顶钦佩的英雄。他自己虽然懒而馋,但对勤劳而有本事的人,却还是很佩服的。那两百来斤的重担,压在肩膀上,步子像是飞一样;那百多斤的打谷机,双手一撑,便倒背在背上,如同背了块薄薄的门板;那四、五斤重的开山锄,一锄落下去要翻松一箢箕土……这些,误春牛一直是羡慕之至的。特别是“力”对于女人的吸引,叫他嫉妒得要命,眼红得要命。他也曾有过幻想,如果挑两百斤担的,背打谷机的,舞开山锄的,不是那个龚众,而是他误春牛,不也可以得到女人们火一般燃烧的眼光吗?然而,幻想毕竟是幻想。刹那间,他又变得心灰意懒了。他骨子里缺少那种男子汉的“力”。在力的面前他是虚弱的。虚弱到与龚大汉迎面路过时也要情不自禁地退在一边,像是害怕被龚众那股虎虎生气冲倒似的。他是怕龚众的。然而,自从龚众代替了他,夺走了他肮壳上那顶“九品官”乌纱帽之后,他又把龚众当成势不两立的死对头了。他恨龚众处处跟他作对,凭自己的身强力壮,欺负他这体弱力衰的人,编法子累他,整他,要置他于死地。弄得他连过去那套头缠罗帕,鼻梁扯痧,太阳穴贴膏药的老办法也失灵了。龚大汉把评工记分卡得死死的,不出工,就不给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到口粮。他也是靠吃五谷活着的人哪,总不能一年四季喝西北风呀!逼得没法,他只得硬着头皮出工,到了田边,轮番的抽烟、小便;小便、抽烟,但免不了仍要晒背皮,流黑汗。大汉对他也不是毫不照顾,见他出不了大力,便将他编在妇女组里,跟妇女一道做点轻农活。谁知跟那些婆婆妈妈混在一起也挺难熬,时常要受刀一般锋利的尖嘴儿奚落。气得他翻肠倒肚想主意报复,要找大汉的岔子出出气。竟也不难,那岔子很快就找到了:大汉那个漂亮老婆没出工!误春牛好不得意,在心里狠狠地想:哼哼,对别个马列主义,对自己个人主义,了得!我不能叫你轻松!
赤日炎炎,如烤如炙。被晒得脊背冒油的误春牛,两腿陷在稀泥里,汗水涩得眼都睁不开,难熬难受极了。他那流水般地拉尿、抽烟的花招也没法使了。陷在稀泥田里,诸多不便,上一次田埂,会在田里踩一路脚印 。脚印凼多了,一块高,一块低,很不好插秧。每逢插到脚印凼多的地方,妇女们那不饶人的嘴巴,就会骂他个狗血淋头。他怕了她们,也做不赢她们,只是低着脑壳挨骂,让她们恶作剧地将周围插满,把他锁在一块小小的空地里。他对妇女们那疯狂般的嘲笑声麻木了,无所谓了,心安理得了。同时,对龚众的怨尤也就更深了。每当难熬之际,他怒火中烧,真恨不得指着龚众的鼻子尖痛骂一顿才解恨。然而,待龚众真的来了,给妇女们送秧来了的时候,他又闷声不响,不敢作声了。
“唉!”龚众站在田埂上,对着被锁在淡绿的禾苗中的误春牛,无可奈何地摇头。然后大步走下田去,默默帮着插起来。
这是误春牛求之不得的。龚众前脚下田,他便后脚上了田埂。等他抽罢烟、撒完尿回来,龚众早把他那一小块插完走了。这时,误春牛逞威风了。他站在田埂上,跳断脚杆子对着蓝天骂:
“娘的,到我面前使好卖乖!我不晓得插么?要你这从哪个叫化子家拱出来的崽崽来逞能!”
“不识好丑的黄眼珠!”正勾着脑壳插田的腊妹,很生气地说:“人家好心好意帮你,还要骂人家,算什么角色!”
误春牛见腊妹帮龚众说话,心痛得像刀割。平时,他在腊妹面前,总是低声下气、百依百顺。他心里在打腊妹的主意,常常做着美好的春梦:好老婆讨不到手,娶个像腊妹这样既不怎么漂亮,家庭又有问题的老婆总该没问题吧?谁知龚众走着桃花运,连“反动分子亲属”腊妹也向着他,恋着他。误春牛气愤已极!他完全失去理智,指着腊妹骂道:
“你这个二十一种人里头的有什么话可说。你好大狗胆,还想造贫下中农的反!”
腊妹子受不了这种侮辱。气极了的她,也大声骂道:“你放屁!我是真正的贫农。只有你才是吃社会主义,穿社会主义,耍社会主义,害社会主义的反动家伙!”
这把误春牛骂急了,他心里一急,肚子里就没有回话的词了,只能左一声“娘的”,右一声“破货”地乱骂。
同田插秧的婶娘、嫂子们,都是看着腊妹长大的,很同情她,对工作队的作法很是怀疑,尽管腊妹被划在“反动军官亲属”的圈子里,她们仍把她当极亲密的阶级姐妹相待。见误春牛满嘴粗言秽语,欺负腊妹,都愤愤不平,一齐相帮。
这个说:“误春牛,你有心肝没有?也跟着胡嚼舌头。要说苦,腊妹家比你家还苦,你敢在她面前摆出身好的架子?”
那个说:“你这么骂人,不怕弄脏人家的耳朵?你难道不是吃五谷长大的,是吃草长大的?”
有的说:“你敢欺负妇女?今天我们就团结起来,叫你在这田埂上尝一顿老娘的鞋巴掌!”
这话是队里有名的“黄牛婆”说的。她长得武高武大,手巴子比误春牛的腿巴子还粗。误春牛见她参战,心里便发怵了,不敢回骂,哭丧着脸求情道:
“我有那种狗胆,敢欺负妇女?我这一把干柴似的,能是你们的对手?给你们说句公平话,真正敢欺负你们的倒是龚众。”
腊妹抢着质问:“你又乱说罗,众哥哥从来不欺负妇女!”
误春牛又来火了,故意作出一幅含冤受屈的样子,高声说:“还没欺负?看看,你怎么这般偏心眼,总丢开妇女姐妹向着龚众?他把你们妇女当牛马,这样的黄火暴日,硬要你们下田吃苦,不是欺负妇女是什么?”
腊妹说:“这叫男女平等,同工同酬!”
误春牛挑拨说:“为什么他老婆不来平等?不来同工同酬?偏要你们来?难道你们生得贱些,他老婆生得高贵点!”
这几句话厉害得很,正说在妇女们的心坎上,一下就把她们的心说动了。顿时,大伙的矛头都一齐转向龚众,发出一片埋怨之声:
“是呀,这个死众伢子,把老娘当牛使!”
“对,他安的什么心,若真是为了搞好队里的生产,为什么不要自己的老婆出工?”
“……”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在这满塘蛤蟆闹的当儿,龚众挑着一大担翡翠似的秧苗来了。妇女们一见到他,如同滚开的油锅里溅进一滴生水,便哗哗地炸开了。
“队长,老娘腰弓断了,你就不心痛一下么?”
“天没亮你就吹哨子赶我们出工,怎么就舍不得让你老婆也来尝尝滋味?”
“你要我们学大寨,做大寨式的铁姑娘,总不能叫自己的老婆做水头溪的豆腐姑娘吧!”
“你们哪晓得,在我们龚队长的眼睛里,你们这些丑婆娘们是泥巴沙子捏的,人家队长娘子是金枝玉叶雕的呀!”
腊妹见龚众被这些厉害嘴子包围了,过意不去,忙帮他解释说:
“不能这么攀比嘛,各有各的难处,人家竹花嫂子带了嫩人。”
有道是:“众怒难平。”在触起众怒的情况下,任何偏袒、辩护,都只能适得其反。腊妹的话音刚落,便立即招来更强烈,更激奋的牢骚:
“除了光打寡屁不生蛋的,哪个身边没拖着娃娃。”
“我的细把戏还吊在奶头上哩。”
“你不该没队长娘子长得漂亮!”
“漂亮又怎么的,能当吃的?”
“队长老婆明天不出工,我们也不出工!”
“对,她不出工,我们就不出工。看哪个敢把我们吃掉!”
这七嘴八舌的话语,如同雨点般袭来,把龚众那张英俊的脸膛气成了猪肝色。他的下唇咬出了一排牙齿印。在这群娘子军面前,他一筹莫展。辩解?发火?后发制人?这都不行。平心而论,人家讲的不是没道理。竹花为什么不出工?“双抢如救火”,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现在的龚众,也是“妇女出集体工”的热心鼓吹者了,他早把“靠细皮嫩肉的女人下田,还要我们男子汉干什么”的理论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实践使他懂得妇女也是农业生产一支不可轻视的力量。许多农业技术活,妇女就比男人干得好。比方插秧,即使像他这样有名的大力士,也往往会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妹子面前败北。“双抢”正忙,他老婆有什么理由不出工呢?他这么想着,没怎么细心推敲,便大手一挥,响当当地说:
“大家的的意见提得对,我老婆没有理由不出工,大家放心,我保证她明天出工就是。”
没想到这番牢骚如此见效,妇女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了:
“好!队长,你这才真算是个男子汉!说话算话哟,明天要兑现!”
龚众也更来劲,拍着胸口痛快地说:“放心,我龚众什么时候放过空炮!”
话这么说了,海口这么夸了。当他离开妇女田边,匆匆向秧田走去的时候,心里有点儿虚了。我想到竹花是坐在屋里缝衣绣花长大的,很少下过田,脸嫩得灯草能弹出血,要她在黄火日头下水田插秧,吃得消吗?她带着嫩人子,出工了,嫩崽给谁带?自己在妇女们面前表了态,个个字铁砣一般硬,竹花会不会买账?……这一大堆疑问号,一齐在他脑子里打架,弄得他脑壳发晕。他这才感觉到这个生产队长不容易当,“九品官”的乌纱帽有点勒脑壳。他一路走,一路想心事,眼睛稍走了点神,不小心一脚踩在田月口里。幸亏他脚桩子稳,没有跌个嘴啃泥,只溅了一身泥水。这狼狈相逗得几个犁田的社员哈哈大笑,说:“队长,怎么走路也在想‘样样喜欢’?羞得他骂了一句“你们这些油嘴!”就急匆匆走了。
当龚众带着满身臭汗回家时,已是夜幕低垂,家家灯火了。妻子怀里的娇娇儿,用热闹的呜呜哇哇的“唢呐声”迎接他。这未来的大汉,正蹬脚、舞手,撒野霸蛮,哭声直炸耳朵。
娇儿的哭闹声,像是“开心宝”,反叫龚众感到温暖。他高兴地说道:“啊,宝宝想爹爹罗,宝宝吹着唢呐在欢迎爹爹哟!”
竹花嗔道:“好厚脸皮,是在骂你哩!骂你这个不顾家的坏爹爹。人家收了工晓得归屋,你倒有心四处游。”
“哎呀呀,真是冤枉死人啦!”龚众这么说着,认错地去妻子怀中抱孩子。
竹花撒娇地照准他手背一巴掌:“不要你这臭爹爹抱!”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将孩子交在龚众手里。
龚众笨拙地抱着孩子,拍着,哄着:“啊——啊——好宝宝,爹爹抱好宝宝,我的乖宝宝最喜欢爹爹抱。”
竹花麻利地在小方桌上摆好饭菜,笑着说:“在外头游疲了,倒回屋里来充积极!也不晓得自己肚子饿不饿!”
龚众故意哭丧着脸说:“哎呀呀,还冤枉人哩。我不该脑壳上顶了顶乌纱帽。人家一听收工哨子可以甩手就走。我还得四处检查,看哪个月口没塞好,哪丘田的苗子放了牌。我都得去帮着把屁股揩干净。”
“快塞肚子吧!”竹花心里痛惜丈夫,但表面上还是嘟着嘴。她从丈夫怀里抱过宝宝,说:“莫要你这给别人揩屁股的爸爸抱。笨得本命,把我的宝宝掳柴捆一样掳着。”
龚众的确饿了,方桌上那碗辣椒炒豆豉和煮南瓜,如同山珍海味一般吸引着他。老婆的话,使他发笑,但狼吞虎咽的食欲,使他顾不上笑了。
竹花见丈夫吃得如此香甜,心里感到暖暖的,眯笑着与怀里“呀呀”歌唱的宝宝逗趣:“啊——宝宝看哟,看你有个好饿的爹爹哟!”
吃得津津有味的龚众,心里一直想着自己在田边对妇女们的许诺,此刻见竹花心情如此欢快,想趁机开导几句,便说:
“竹花,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竹花白了他一眼:“哪个用抹桌布堵了你的嘴巴?”
“哎呀,一副吓人样子,我还敢讲?”
“要你讲,你就讲嘛。”
“你若真想听,先笑个给我看看。”
竹花禁不住“噗哧”笑了:“死鬼,油脸!”
“看,又骂人了。”
“怎么,还当闭口菩萨?”
“咳咳,是这样的。”龚众故意将语气放缓慢。“现在田里工夫紧,劳动力少,你是不是也下田做几天?……”
竹花急切地打断了丈夫的话:
“你以为我在屋里挺轻松是不是?好,我出工,你在屋里带宝宝。”
“宝宝请隔壁李家婶娘招拂。”
“那我不得肯。”
“有什么不行,人家能把宝宝吃掉?”
“哟,你好狠的心!”竹花愤怒地叫起来了。“你不把我当人就罢了,还不把我的崽当人!”
龚众懵了,想不清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老婆竟发这么大的火!
竹花仍然怒气冲冲,夺下龚众手中的碗,将孩子塞在他怀里:“好吧,宝宝听你处置吧,如今交给你,你想怎么刻薄他就怎么刻薄他吧!”
两个大人愤怒的脸色,把孩子吓得大哭起来。孩子在龚众怀里蹬脚舞手地哭闹,弄得他如同抱着一块烧红的生铁无可奈何,狼狈不堪。他想到队里的“双抢”任务,想到社员正等着他吹哨子出夜工,向竹花求援道:
“你快把宝宝抱开,我要出夜工去。”
她嘴一翘,脸一摆,一扭腰,“登登”地进房去了。
“娘老子呃,”龚众气得大声喊道:“你快把宝宝抱开,我要吹夜工哨子去。”
“不管我的事!”——她在房里这么回应。
龚众忍无可忍了,冲进房去,将孩子放在床上,任他号啕,任他翻滚,硬着心肠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
“你转来!”竹花不忍丈夫这么气愤而走,但又不肯好言相劝。
龚众唯恐老婆缠他,不放他走,狠心假装没听见,从柴灶里抓了几个煨洋芋塞在口袋里,加快脚步走了。
夜色迷蒙。房舍、树丛浓黑的剪影中,闪着星星点点桔黄色的灯光;黑蓝的天际,布着稀朗的星星;四处都是夏虫热烈的鸣奏。
大汉踏着夜色匆匆走着。咬一口洋芋,吹一阵口哨,再高喊一声:“出夜工罗!”然后再咬一口洋芋……。洋芋凉了,梆梆硬,噎得他直伸脖颈。再喊,声音变小了。他想到明天自己的老婆不出工,妇女们会闹翻天,便喊不出口了。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还有什么资格催人呢?想到这里,不禁鼻子一酸,眼睛便变得潮润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