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雪
一
1945年4月5日,也就是民国34年农历二月二十三号,这天是清明节。历书上说,乙酋年庚辰月甲辰日,宜:出行 修饰垣墙 造畜稠 教牛马 余事不取;忌:诸事不宜。这是个阴天,一整天雾霾弥漫,天空阴沉沉的,时不时还飘一些细沫沫雨丝,让人压抑、烦躁、愤懑。
旱西门大街的麻八娘一大早就开了铺门,她一家是篾匠,专门制作晒谷子的垫席和铺床的竹席,还有挑担子的箩筐。老八爷剖开竹子,破成米粒厚的篾块子,全靠麻八娘用牙齿一片片地撕成纸张的薄篾片。那时没有制作竹篾的机器,织席用的篾片全部是用牙齿撕成的。麻八娘姓刘,三十八岁,人长得高高大大的,虽然说生了三个孩子,因为长得高挑,身材还是十分出众;麻八娘脸相还算红润,也还细腻,虽是儿时出天花留下几颗麻坑,嘴里牙齿因为长期撕篾片掉了两颗,倒也是无伤大雅。她每天清早起来,生起煤炉子熬上粥,紧接着就拎起篾刀,用她的牙齿撕起篾来。
不一时,煤炉上的粥熬好了,麻八娘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起床洗漱罢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开始喝粥。两个不住家的徒弟也来了,喝了粥各自拿了篾片去后院编织竹席。房东何四嫂也打开了她家的铺门,她家的简陋百货铺也要开始营业了。
旱西门大街这一座小小院子是何家的。当年何家也是个殷实人家,家里也有几十亩田地,好几座院子。无奈何四不学好,吸上了大烟,硬是把自家的田庄败光,只剩下这城外的小院子。何四死后,四嫂只得托娘家兄弟帮衬从宝庆或长沙进点肥皂牙膏等诸样百货,做起了日用杂货生意。这院子东西两个门面,何家自用了东面一个,西边门面带同半边院子都租给麻八娘家了。麻八娘家是宝庆府邵阳县人,靠做手艺为生,在武冈并无产业,租了何家的院子多年,两家也很是亲近。
“八娘,你们家何解不去看闹热哦?”何四嫂打开铺门,走过来对着麻八娘说。
麻八娘正在洗涮碗筷,听到何四嫂说话便抬起头来问道:“么子闹热啊?”
“啊,咯只闹热就不一般啦。刚刚我在后边解手,听得人家讲,昨晚上有架飞机落下来了,就落在玉带桥那边的河滩上,飞机上还有个蓝眼睛大鼻子美国佬哦。”何四嫂神情激动语音忒快,连说带比划手舞足蹈。
“我是没法去看了,老八爷到城步买竹子去了,县政府要开么子大会,学校里出席大会,我家老二还要上台表演打拳。老大是你晓得的,读书不成材,手艺也学不了,他爷讲他么子志大才疏、好吃懒做,我不放心他看家看妹妹。”麻八娘收拾完碗筷餐具,无奈的唉了口气,又拎起篾刀撕起篾片。
“唉,我也是命苦,一个寡妇人家,伢子都在读书,守着咯只店子才有得吃,想去看看闹热也没得空啊!”何四嫂发了通牢骚,也是唉声叹气的回了自家的铺面。
“姆妈,掉飞机咯大的事,我去看看!”老大传姓听到何四嫂说飞机说美国佬,早 已经心急火燎的,早就想着跑去看热闹了。他早年间上了一年私塾,却连三字经也认不得几个字,先生念苟不教,他便说是好狗;先生心想这孩子是天生愚笨,难以教化,临时起兴,吟了一首打油诗,说“石猿心,不开坼,打一下,开一下”,传姓以为先生在教课文,于是就摇头晃脑的跟着念“石猿心,不开坼,打一下,开一下”,惹得全班哄堂大笑。老八爷一身功夫,教他们兄弟俩学,老二传舜学得有模有样,他却站个马步也站不住;教他学手艺他怕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编织竹席说是蹲不下去,学着破篾他削坏竹子,整个是什么也学不好——只有一个好处,经打,老八爷打他再重,他只抱起脑壳喊痛,打完了屁事没得;日子久了,老八爷也懒得打他了。他现在无所事事,一门心思就想出去胡搅鬼混。
“你去你去,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天就只晓得耍,好吃懒做,看你有滴么子出息!”麻八娘正在送传舜出门上学,顺带给了二儿子两毛钱买吃食,听到传姓说去看热闹,不由得怒火中烧,便气冲冲地嚷了两句,自顾自撕起了篾片。
二
飞机就停在玉带桥下游的河滩上,不过有一个班的国军士兵挎着美式M3点四五冲锋枪看守,静等着芷江那边来人将飞机拆卸了拉回机场。飞机周围都拉着铁丝网,普通人都不许靠近。传姓带着他的三个混混兄弟张大李四胡小远远地看了老久,只看见那个五六丈长的铁壳子停在河滩上,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旁边人议论纷纷地,说是飞机在天上跟鬼子打仗,打得太久油耗完了,开飞机的美国佬看看飞不到芷江机场,于是就迫降在这河滩上。那大鼻子美国在河滩上冻了老久,现在正在洞庭中学烤火吃饭哩。
洞庭中学离玉带桥也就一里多路,这天洞庭中学全校都去皇城坪开大会,校园里空荡荡的,美国飞行员被一个班的国军护着,暂时停在校长的办公室休息一下,等待上面派车把他送回芷江。传姓和他的混混兄弟都想看看美国佬长什么样,便一起来到资江中学,偷偷翻墙爬进了学校。他们来到校长办公室外,悄悄扒开窗户朝里看,看到了那个黄须黄发、满脸胡茬、大鼻子蓝眼睛的大个子美国佬,那人很年轻,也只是二十多岁,他正在喝着厨房单独为他做的萝卜炖鸡汤。看到传姓他们几个,他眼里立马就闪烁着调皮的眼光,向传姓他们招着手说道,“hello, guys!”
传姓等人听不懂英语,只是觉得美国佬向他们打招呼,便大着胆子挥着手说大鼻子大鼻子,想要说什么话却是语无伦次。美国飞行员会说些简单的中国话,看到传姓他们几个在窗外,便说,“进来吧,朋友。”
一个在办公室外值勤的国军士兵听到屋里有动静,便推门冲了进来,看到传姓他们几个,便拉开枪栓,恶狠狠地道:“格老子的!”这个国军上士应该是班长,四川人,开口就是格老子的、妈妈麻批之类的话。美国飞行员恰恰叫克劳斯,听到班长骂人格老子,以为叫他的名字,立马站起来,一个立正,答道:“I Am klaus!”
班长见美国飞行员站起来说话,听不懂说的什么,但美国飞行员比他军衔职位高多了,他只得放下枪,举手敬礼。美国佬见班长敬礼,又用中文说,“没关系,让这些朋友进来跟我玩。”班长见美国飞行员发话了,也只能同意。他走到窗口,对传姓他们几个盘问了许久,才将传姓等人放进了房间。
美国佬本来很无聊,值勤的国军士兵也不能跟他说话,见到几个年轻子进屋,很是高兴,便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和他们交谈起来。
不一时,汽车到了。因为战时车辆紧张,全县只有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二分校校长李明灏和政治部主任刘公武各有一辆小车,只能派来一辆军用卡车了。护送的士兵还是那个班,还有一个中尉参谋带队。本来准备让克劳斯坐在车头驾驶室里,但美国佬执拗地想要带上传姓等人一起聊天,便让他坐到了车箱里。
带队的中尉参谋本来不想让传姓他们几个上车的,但一看四个十七八岁的精壮小伙子,心想到处都在抓壮丁,说不定把这几个小伙子带回去还能增加兵员咧,考虑了一下,便挥挥手让传姓等人上了车。
传姓他们几个混混,本来就是无聊闲逛,逛完了原本想回家的,但一看跟大鼻子美国佬在一起,而且还有汽车坐,想想全县人都没几个人坐了汽车,回家可以狠狠地炫耀一番。于是,几个人嘀咕了一下,一致同意,便全都从汽车后边爬了上去。
三
皇城坪广场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偌大的草坪上用竹子搭建了一个主席台,左右两边用黄色的纸张写着先总理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需努力”作为对联,横批是“武冈县全体人民抗日誓师大会”。 大会的主持人是国民政府的县长田植,参加大会的官员有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二分校校长李明灏,国民革命军第四方面军参谋长邱维达中将,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军长施中诚中将,第七十三军军长韩浚中将,武冈县国民政府前任县长、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二分校政治部主任刘公武少将等人。李明灏中将是黄埔军校创始人之一,黄埔军校第一任教育长;邱维达中将是黄埔四期学员,韩浚中将是黄埔一期学员。四位都是中将,但李明灏却是邱韩二位的老师;施中诚虽然不是黄埔生,但在李明灏面前,也以后辈自居。国民革命军决意在雪峰山发动对日寇二十军十余万人的阻击战,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上将是总指挥,实际操作的前敌指挥却是第四方面军总司令王耀武中将。王耀武中将日理万机,无暇参加武冈县的誓师大会,而邱施韩三位将军恰好在雪峰山巡视防线,故此就让邱施韩三位代表参加大会,有鼓励士气的意思。
大会开始,田植县长请李明灏将军讲演了一阵,邱施韩三位将军也各讲了几句,前任县长、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二分校政治部主任刘公武代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二分校发言,田植县长总结会议。流程繁杂,不足一一评论。各官员退场后,军官学校和洞庭中学都有文艺表演,用时冗长,不足一一描述。
台上激情四射,在台下执行警戒任务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二分校第十八期第七总队政训处处长、上尉教官钟士奇也是心潮澎湃。钟士奇本就是武冈县人,他家就在武冈县西直街茅坪里钟家大院。钟士奇出生于民国五年,是个富有激情的年轻人。他十五岁考上湖南省第六师范学校,毕业后在洞庭中学当了教师;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二分校迁来到武冈后招收学员,钟士奇又考进第十六期。受训一年半后毕业,曾留校助教一段时间;战事紧张时,钟士奇曾在前线参战,因功晋升为国民革命军上尉连长。民国三十三年冬,奉调回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二分校任第十八期第七总队政训处长。他向往上前线杀敌,不甘心终老学校,日寇准备通过雪峰山夺取芷江机场并进攻贵阳、重庆等地,我军在雪峰山布置阵地准备围歼敌军,他热血沸腾,早已跃跃欲试。前几天,他奉命带领一个国军连队,歼灭了一个来犯的日军小队,他已经兴奋难捺;这几日,眼看着大战就要开始了,他更加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了。
这一天,他本来就跟总务处请假了的,因为年迈的姑母患疟疾长期打摆子,他托人从重庆弄来些奎宁,原来要送到姑母住的白果庙村去,却因为开大会担任警戒值勤耽搁了时间。官员退场后,钟士奇立即向总队长请假,准备去城西八里远的白果庙村给姑母送药,完事后骑马返回第七总队的驻地高沙市——这个市并不是指城市,而是集市,如武冈有高沙市、竹下江称竹市、城步有西岩市、东安有白牙市、芦洪市。总队长准假后,钟士奇立即跨上从总务处借来的军马,一路疾驰向白果庙方向奔去。
四
麻八娘讲八爷去城步买竹子,其实也是讲错了的——买竹子是真,不过没去城步,而是去了新宁县的崀山。崀山东靠越城岭,西邻雪峰山,夫夷江从两大山脉中穿过,有山有水,有马路能开车,也可以放竹排走河道运输,算是相当的方便。
八爷是农历二月二十日晚上到达崀山的,舜皇山脚下有户姓刘的刘长生,也是四十五岁,跟八爷同庚,八爷进山买竹子,刘长生熟悉山里情况,每次都给八爷带路,顺便做些中介,赚些活络银子。两人熟络了,互相叫着老庚,关系是亲热得不行。
“老庚,这种天你还敢出门?大晚上的,还跑到我家来了?”刘长生看到八爷,竟然惊讶的嚷嚷起来了。
八爷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坐到刘长生家的火膛边,嘻笑着说:“何解啰,老庚,怕我来喝了你屋里的酒,还是怕我呷了你屋里的饭啊?不欢迎我,不喜欢我来么?”
“哪里哪里?不是咯样的,”刘长生立马叫婆娘娃娃做饭弄菜,给八爷倒水洗脸洗脚。吩咐了一阵,才到火膛边坐下为八爷点着了水烟筒,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鬼子从东安全州出发,要去打武冈,要过雪峰山打到重庆去。这种乱纷纷的天,你还敢出门买竹子啊,老庚,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喔?”
“怕他个鬼!我徐老八就从来没怕过!”八爷洗好脸,将脚泡在热水盆里,一边抽烟一边说,“这鬼子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我们国军蒋委员长、何总司令、王总司令安排了二三十万部队排在雪峰山,就等到鬼子过去送死。就怕他不来哩!”
“嗯嗯,就是就是,”刘长生点头赞同着,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就怕鬼子在路上碰到,你功夫虽然好,单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鬼子有枪有炮!”
八爷见刘长生一说,沉吟了许久,说道:“一讲鬼子这事,我咯只竹子倒是先不买了。我得去全州城里看看鬼子来了好多人,来了好多车,好多坦克好多炮。把情况摸清楚了,我得回去给县政府给国军报个信!”
“唉,老庚,去不得去不得,”刘长生一听八爷要去全州打探情况,急忙阻止道,“你去全州也没得卵用了,鬼子已经到资源县了。今早有人从资源县来,说是鬼子大部队已经到了资源县,说有好多人好多车好多坦克好多炮,从资源县顺夫夷江下新宁,有路过车过炮,两天就能到武冈县城了。”
从东安去武冈有两条路:一条是出东安进入越城岭,过三渡水二渡水一渡水到迴龙寺;从迴龙寺向北,可经塘田市、塘渡口直插邵阳县宝庆府;向西南方向可经黄龙镇到金石镇,金石镇就是新宁县的县政府驻地,从金石镇到武冈县城仅仅八十里路。另一条,就是走全州,经过资源县、经过梅溪口、崀山镇到新宁县的黄金、麻林等地,入武冈南乡的文坪镇,走秦人古道翻越雪峰山余脉云山,到达武冈城南、城西,隔赧水河与武冈县城相对,对武冈城形成包围的态势。
“鬼子到资源县了,啊,那我饭也不呷了,我得去看看,摸摸情况。”八爷一听鬼子到了资源,立马放下水烟筒站起身来,穿上草鞋就要走出门去。
“老庚老庚,不急咯一下啰,先呷点饭再走,饿起肚子没力气做事哦。”看到八爷要走,刘长生立马拦住了,苦口婆心的劝说道。
“老庚,火烧眉毛了,等不得吃饭了!”徐八爷急着赶路,却拗不过刘长生,便对着屋里弄饭菜的刘长生婆娘叫道:“庚嫂,菜没熟的就莫整了,麻烦你帮我用废纸包一个饭团,我边走边吃。”
山村里经常浸漂竹子,造一些黄裱纸买给城里人解手或者做纸钱用,刘长生婆娘立即取了些黄裱纸包了一团米饭另加一包菜蔬。徐八爷揣上饭菜团子,火急火燎的消失在夜幕之中。
五
从崀山到资源县城正好九十里,徐八爷一路跋涉,从酋初时分走到黎明将近,终于混进了资源县。资源县居民不多,说是县城,实际就是沿着小河修的两排房屋,算是一条简陋的小街。因为房屋稀少,不便隐蔽,徐八爷在日军岗哨的监视下躲躲藏藏,游走半天,才弄清楚大致的情况。
原来,这是日寇的第68师团,该师团1942年2月在华中以独立混成第14旅团为基干组建,属于日军中的丙种师团;虽然是丙种师团,却是最有战斗力的丙种师团。本次参战的主要是其主力第58旅团和其他部队编成的关根支队(支队长关根久太郎)。关根支队下辖独立步兵第65,第115,第116,117四个大队,战役开始前集结于湖南东安。第68师团自1941年来华,参加过常德战役,长沙战役,主攻衡阳的战役。前任师团长佐久间为人在指挥攻击衡阳时被衡阳守军方先觉部下用迫击炮击伤,炮弹削掉睾丸而退出战役,接替佐久间为人的是堤三树男中将。该师团共有兵力一万四千余人,军车近百辆,150野战重炮几十门。该师团在衡阳损失惨重,现有兵力大部分是刚入伍的新兵;虽然如此,但人数众多,也算是气势汹汹,看起来甚是嚇人。
徐八爷将自己打探到的情况记在心里,装做悠哉游哉的样子向资源县的西北出口走去。快到路口岗哨的时候,他静静地躲在草丛里。那时正是中午吃饭时分,看看岗哨里的鬼子没有动静,他便悄悄地顺着小河边爬出去。
“你的,干什么的有?”一声蹩脚的中国话伴着拉动枪栓的声音,一个鬼子突然从河边的岩石后面窜出来,一枝长长的三八大盖似乎顶到了徐八爷的后脑勺。鬼子用枪尖捅了捅徐八爷的后脑,尖锐的声音叫道:“举手的,站起来的,快快!”其他几个岗哨也拉开枪栓,举着枪走了过来。
被枪顶着头的滋味很不好受,徐八爷一身好功夫,但是赤手空拳面对着几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却是无法施展。没奈何,只得举手抱头,被鬼子带领走进了他们的指挥部。
日本鬼子基本上都是矮个子,一个身高大概一米六,四十七八岁的精壮男子,佩戴着两颗星的金色领章,看样子就是鬼子的师团长堤三树男中将。他伊哩哇拉地对着一个点头哈腰的人说着听不懂的鬼子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那个点头哈腰的人在堤三树男说完后挺直了身子,却是一个长身挺立的中国人,他应该就是那种被称为汉奸的翻译,对鬼子头头一副舔狗相,转过身对着同胞们却是狗仗人势(其实是狗仗鬼势)趾高气扬。
那翻译貌似客气,皮笑肉不笑的对着徐八爷说道:“老乡,你是干啥的?偷偷摸摸地准备去哪里去呀?”
“长长长长官,我我我不准备去去哪里去,没得吃的,没得法,我得去去去去抓只兔子回来当口粮吃。”徐八爷装做惊慌的样子,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啥,抓兔子?抓兔子还要悄摸摸地?抓兔子还要躲草丛里啊?”那翻译一口北方官话,看样子汉奸当得久了,一点中国人的血性都没有了。他咧着嘴怪笑着,狠狠地捏了捏徐八爷的脸,说道,“我看你就是八路的探子,要不就是国军的情报官,是不是来打探我们的消息,准备回去给国军报信啊?”
“长长长官长官,冤冤枉啊,我就是个做粗活的,跟跟八路没有关系,也不是国国军的人,饶命啊!”徐八爷见机装傻充愣,一把瘫在地上,抱住翻译的腿大声嚎叫起来。
那个日军师团长叽哩咕哩说了句什么话,汉奸翻译便扯开徐八爷的手说,“放开我,师团长叫你过去!”徐八爷只是干嚎,抱住翻译的腿不肯放手。那个师团长堤三树男见徐八爷哭天喊地的,觉得甚是好笑。他走过来摸了摸徐八爷的头,用一种生硬的中国话说道:“你的,良民的,是不是的?站起来,我看看的,知道的。”
到这种时候,徐八爷知道没有多大危险了,便继续假意哭着,站了起来。堤三树男仔细地看了看徐八爷的肤色,又摸了摸他的手,说道:“你的,是良民的,手是干活的,不是扛枪的。”转过头去,又跟那个汉奸翻译叽哩瓜拉说了一大堆话,接着就挥挥手让汉奸翻译把徐八爷带了出去。
到了屋外,汉奸翻译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十块光洋,他把光洋塞在徐八爷手里,说道:“皇军师团长说你是良民,不是国军也不是八路,给你十块光洋,叫你给我们带路去武冈。记着,听话就有挣钱,不听话,哼哼,当心小命喔!” 部队开始行进时,翻译要鬼子兵把徐八爷的双手捆了起来,押在前面当做带路的人。
徐八爷本意是来打探日寇的情报,如何肯做汉奸给鬼子带路。他一路上暗暗留意,打算见机逃跑。好在绳子捆的只是双手,还是捆在前面的,说起来还算是方便,行动起来还不是很碍事。
行到梅溪口的时候,已经是酋时将尽了。天色已晚,四处黢黑。梅溪口是湘桂交界,一边是广西一边是湖南。山头上看山脚下很近,那盘山的羊肠子山路走起来却要一两个时辰。徐八爷在这里收购竹子,来过数十上百次,山路地形十分熟悉。刚到山头,走进面向湖南的地方,趁着押送的鬼子不大注意,徐八爷纵身一跃,跳入路旁的陡坡中,身子顺势一倒,向山脚下滚去。茫茫黑暗之中,鬼子发现有人逃跑,想要追逃,却无奈黑灯瞎火看不清楚,只得凭空放了几枪,草草了事。
徐八爷滚到山脚,用牙齿咬着绳索解开绑缚,奔跑至刘长生家,取了寄存在刘家的包袱行李,到江边寻了一张竹排,顺着江水漂游,不一时到了新宁县城金石镇。半夜里,跑到县政府锤开门,将鬼子即将到来的情况报告了一通,顺带叫县政府的人给武冈县打了个电话,将堤三树男带领一万四千多鬼子部队即将进攻武冈的情况详细报告了一遍。
六
钟士奇到白果庙村给姑母送药,到达白果庙谢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奎宁也就是金鸡纳霜,这种药效果极好,但药性有毒,服用时需大量温水送服,服用后二十分钟内不能躺卧,一有不慎后果十分严重。钟士奇耐心的教会姑父谢广富使用奎宁的方法,待姑母服用后待其休息了二十分钟,方敢放心离开。因为鬼子逼近,大战在即,钟士奇急于赶回第七总队驻地高沙市,午饭也不想吃了。谢广富苦苦挽留,俩表嫂将士饭菜端上了桌,他只得急急忙忙马马虎虎地扒了些饭菜,心急火燎地牵出马,出了院子便跨马上路,往高沙市方向奔去。
砰砰砰砰……,快到龙田村的时候,一阵尖锐而凄厉的枪声伴随着一团密集的弹雨从前方扑来,一看,前方马路上驶来一辆美制的军用卡车,车上却密密麻麻的趴着许多日本鬼子,卡车的周围拥簇着上百个鬼子官兵。车上的鬼子机枪和鬼子士兵的长枪都在开火,纵马冲过去是绝无可能的,再不回头就会粉身碎骨。
钟士奇立即掉转马头,迅速向原路奔去。跑了好大一阵,他觉得左肩火辣辣的痛,右边肋骨也很疼痛,看来已经是不止一处受伤了;经过白果庙的时候,他忍不住疼痛,两眼一黑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当时路边的水田里有人在劳作,看到有个国军从马上坠落,立刻围了上来。有人掐钟士奇的人中,也有人帮着包扎伤处。
钟士奇从昏迷状态中醒来,看到五六个村民围着自己,立即声嘶力竭的喊道:“别管我,鬼子大部队来了,你们快逃啊!”
“你不是谢大娘的侄子,城里茅坪里钟家大院的大少爷吗?我们不得跑,要跑也要把你送到谢大伯家去!”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几个人抱手抱脚就把他抬进了谢广富家的院子里。
谢广富看到内侄血淋淋的被几个村民抬进来,再听到村民嚷嚷着鬼子来了,急忙呼唤自己的儿子,“老大老二,快点把你表弟抬到后山的地窖里藏起来,你俩个就在地窖里守着,莫让你表弟伤加重了。” 谢广富说完,就用盆子打了水冲洗院子,并让帮忙的村民迅速回家躲藏。
不一会,村头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紧接着,鬼子封锁了整个村。几十个鬼子在包围圈里砸墙撬门,登门窜户,将所有村民都赶到了村头白果树下的坪坝上。
六
“老乡们,刚才有个国军跑进了你们村里。太君说过了,你们把他交出来就万事大吉,不交出来,嘿嘿,皇军的手段你们是知道,你们这一村百十个人,只怕一个也是活不了的!”一个精瘦干瘪的翻译站在那颗几百年的老白果树下,扯着鸭公嗓子喊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日军为头的一个大尉鬼子军官,看到干瘦翻译喊了半天没一点作用,便对几个鬼子士兵说了一通日本话,又对干瘦翻译说了几句。几个鬼子士兵便在人群中随便挑了两个人推了出来绑在树上。那个当翻译的干瘦汉奸又扯着鸭公嗓子喊道:“看样子你们不打算把那个国军交出来,那就莫怪皇军不客气了!太君小岛中队长说了,你们把人交出来就算了,再不交人就让这两个人给你们做个榜样!”
那个小岛中队长见村民们无动于衷,一招手,便有十几个士兵排成两排,一声口令都上了刺刀。鸭公嗓子又喊道:“老乡们,再不交人就晚了,太君得不到那个国军,你们都要像这两个人一样去死!”
村民们嗡嗡嗡嗡地小声议论,躁动了好大一阵,渐渐地都沉默下来,一个个只是冷冷的看着汉奸翻译和他的日本主子们,眼神里都是冷傲不屈的神情。
那个小岛大尉见村民们不肯屈服,便对着两排鬼子士兵发出了口令。只见那些鬼子兵两个一组,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发疯似的狂叫着,冲向那两个村民。刺刀刺在村民身上,立刻便是血如泉涌。鬼子兵刺中村民后拔枪跑回队列;第二对鬼子兵也如第一对鬼子般发疯似的狂叫着刺杀那两个村民,第三对……,第四对……。那两个村民疼痛难忍,不住的大声咒骂,一开始神情激愤,声音宏亮,渐渐地声衰力竭,直到断气。
小鬼子手断残忍,这景象惨绝人寰;村民们悲愤欲绝,但面对敌人的枪林弹雨,只能小声悲泣,却也是无可奈何。
小岛中队长见村民们面对死亡都不屈服,眉头一皱又想出一计。他招手把干瘦翻译叫到身边,对着汉奸翻译叽哩哇啦说了一通。干瘪汉奸翻译便又开始喊叫:“老乡们,小岛太君说了,你们不交人死啦死啦的,交人出来的有重赏,赏银元十个!哦,二十个!莫犹豫了,二十个光洋哦,够你们做上两年不一定能挣到的哟!”
叫了一阵,没人答应,鬼子军官又叽咕了几句,汉奸翻译又叫道,“交人出来的,太君赏银元五十,现洋哦!”说着,便有鬼子兵抬了一张桌子来,桌子上放了一堆光闪闪的大洋。干瘪汉奸翻译不嫌辛苦,只是卖力的嚎叫,“老乡们,加到一百块了,再不交人没机会了哟!交人交消息的拿钱走人,都不肯交,机枪一响,一百几十个人,都没命了!”
“太君,真给一百大洋吗?”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很快便没了动静。汉奸翻译瞟了瞟人群,却没找到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小岛大尉站得远些,看见了发出声音的地方,他一挥手,立刻便有几个鬼子兵向人群冲去,来到了人群中间。
刚刚喊太君的人正是徐传姓。传姓跟张大李四胡小三人跟着美国飞行员克劳斯坐上国军的卡车一路开向北方,到湾头桥那地方碰上了这队鬼子兵。国军才一个班,任务是护送盟军的飞行员,看到鬼子人数众多,自然不敢恋战,十几个人象征性的开了几枪,便带着美国飞行员克劳斯甩脱鬼子,寻山路奔武阳去了。
传姓他们几个,本来会被那中尉参谋拉走当壮丁的,碰上鬼子打过来保命要紧,紧要关头也没顾得上他们几个了。几个人阴差阳错,跌跌撞撞跑到白果庙,又落到了这帮鬼子手里。
传姓文不文武不武,没手艺也没文化,挣不来钱,老是被父母邻居嫌弃,听得干瘪翻译说能赏一百块银元,早已经鬼迷心窍了。不料一句话刚喊出来,就被张大李四胡小三人死死地捂住嘴巴按在地上。张大李四胡小三个,虽然年纪也小,虽然也是混混出身,但也有些血性有些正义之心,眼见传姓要惹大祸,三人都急忙将传姓嘴巴捂住按在地上,只求不被鬼子听到不被鬼子发现。直到鬼子兵用枪托打砸,三人还不肯放开手来。
当传姓被带到小岛大尉面前,鬼子们都不相信他能交出人来。小岛中队长用蹩脚的中国话问道:“年轻人,你想要钱吗?”传姓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你知道国军在哪里?你能交人出来吗?”“我能我能!快放开我!”传姓本来被两个鬼子兵按压着抬不起头,听到小岛大尉问话,连忙答应着嚷嚷起来。
小岛大尉似乎不大相信,他走过来捏住传姓的下巴,问道,“人是你藏的吗?你知道在哪里嘛?”
传姓被吓得打颤,急忙分辩道:“不是不是,不是我藏的,我也不知道!”“你骗我吗?”小岛中队长怒火中烧,涮的一下抽出了军刀。传姓心头一颤,裤裆里尿意难禁一阵冰凉,湿了一片。
他连忙分辩道,“太君太君,我没骗你,人不是我藏的,我也不知道是谁藏的,但是我能找得到!”
“你能找到吗?那快快给我找来!”“是,太君,我一定找到,”
传姓听到小岛大尉说,连忙应承,他望望那堆银元,又说,“这个这个,太君……”
小岛一看,知道这家伙爱财如命,便说:“钱的,给你,人的,一定找到的,没找到,死啦死啦的!”
传姓连忙揣起那一百块银元,对着小岛点头哈腰的表示感谢太君。他从小就在外面乱混,知道藏人的地方无非就是放红薯的地窖里,一般人家的地窖会选在哪里,他也是清楚得很。不一会,他就带着鬼子兵找了十几个地窖,将钟士奇和他两个表哥一起抓了起来。
七
这个小岛平一郞大尉,是鬼子关根支队派出来的先头部队,目的就是为了打探国军的防守阵地和兵力布置。他是很想让钟士奇这个国军上尉说出国军的情况。看着满身血迹的钟士奇,他假装善意,走近钟士奇身旁说:“你的,伤情很严重的,需要治疗的。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你们的部队的是怎么布置的,我的放你走的,还给你治伤的。”
钟士奇与表哥三人都被捆绑在树上,他伤口剧痛,却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鬼子大尉见钟士奇一言不发,以为他是受伤说不了话,便道:“你说话不了的,是不是的?我让你写的!”
小岛中队长对着一个鬼子军官叽哩咕噜说了一通日本鬼话,那军官立即行动,不一会就拿来了一些纸张和笔墨。
钟士奇被解开绑缚,押到了桌子前面。他考虑良久才拿起毛笔,沾满墨汁,铺平纸张,迅速地写下两行大字:“我是中国人,不梁亡国奴!”
钟士奇写完,便用满腔怒火的眼神死盯着鬼子小岛,呸呸两口带血的浓痰吐在小岛的脸上。
“八格牙路!”小岛顾不得擦拭脸面,气极败坏地抽出军刀,喊道,“你的,死啦死啦的!”几个鬼子兵立刻将钟士奇捆起来绑在树上。
叽哩哇啦,鬼子小岛擦干脸庞,用日本话喊叫了一阵,便有几个鬼子上来撬开钟士奇的牙关捏住钟士奇的鼻子,鬼子小岛手持刺刀走近来一刀割掉了钟士奇的舌头。一看满嘴是血的钟士奇还用愤怒的眼光盯着他,鬼子小岛又怒吼了一句,立刻便有一个鬼子上来剜掉了钟士奇的眼睛。
鬼子大尉还不解恨,又调集了几十个鬼子兵,面对绑人的三颗树排列成三队,又是上刺刀冲刺,训练没杀过人的鬼子新兵。直到三人完全断气了,鬼子兵们还在冲刺。
鬼子小岛平一郞十分恼怒,看到中国人不怕死,便吩咐手下的鬼子兵将钟士奇开膛破肚,掏出心肝肺挂在白果树上。
小岛的恶毒心思,本来想把这一村百多个村民全部屠杀干净的,但是勤务兵送来了加急电报,说是堤三树男中将师团长和关根久太郎少将支队长有任务安排,于是就放过了白果庙一村老少,急匆匆集合队伍向城南方向开去了。
八
徐八爷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天将黑了。他到县政府汇报了鬼子第68师团的情况,又被田植县长介绍给守城的国军74军58师172团1营营长葛道。葛道见到身材高大一身功夫的徐八爷,很是欣赏,当即任命徐八爷为县城里民众协助守城的志愿队队长,嘱托其带领志愿的群众扛抬土石。武冈城是座古城,城墙都是由数百斤甚至上千斤重的条石砌就,高大坚固,民间有歌谣称赞:锦绣的桂林,铁打的武冈。但是日寇有150毫米口径的野战重炮,炸烂城墙也在所难免。城墙被炸烂需要及时填上掺和了热糯米饭的黄土沙石,确保不会坍塌。徐八爷还跟葛道营长建议,在城墙上熬制掺杂了粪便的热粥用以烫灼爬城墙的鬼子,但葛营长笑笑说不用,我们有新式武器。74军号称国军第一主力,抗日战争打满全场,从来都是胜多败少,建立了无数功勋。他们装备的是全新的美式武器,最先进的就是汽油弹和火焰喷射器,守卫武冈城使用汽油弹和火焰喷射器烧得攻城的鬼子鬼哭狼嚎。
告别田县长和葛营长回到家里时,大儿子传姓和二儿子传舜都还没回家,因为要上城墙做事,徐八爷便同麻八娘、女儿小英准备开饭。
嘟嘟嘟,一辆小汽车住在何家铺面前,在门口响笛鸣叫了几声。徐八爷放下碗筷,出门一看,下车的是洞庭中学的校长刘侃元教授带着自家的儿子徐传舜。那车是李明灏将军的专车,为了护送刘侃元教授和徐传舜,李将军特意叫司机开车过来了。
“徐师傅,恭喜啊!你们家儿郎在大会上表演拳术,面对李校长询问答应得当,李校长要把他收进军校,特招入伍哪!”
刘侃元教授一见徐八爷,便拱手作揖,高声地道起喜来了。原来,李明灏将军喜欢传舜,有意栽培,便将他特招进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听徐八爷说日寇将至,刘侃元教授进屋聊了一会便告辞匆匆离去。
麻八娘忙着给儿子盛饭递菜,高兴得不亦乐乎,口里絮絮叨叨地说道:“崽崽呀,出息了,出息了啊,这书没白读,这打也没白学,长大了,爷娘放心了。”
“八娘,你们家还有一个有出息的咧!”
何四嫂一直站在徐家门外看热闹,听到麻八娘夸儿子出息,便走进来说道,“你们家老大带着日本鬼子抓了茅坪里钟家的大少爷,害死五六个人哩!”
徐八爷夫妇一听这话,吓得面如死灰,连忙拉住何四嫂询问详情。何四嫂也是听人传说的,不曾亲眼所见,于是便把听来的消息七七八八说了一遍。徐八爷夫妇都是正直善良的人,听得传姓这个不争气的废物儿子做下如此恶事,只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爷,何解搞啰?咯只砍脑壳的背时鬼,做了咯样的恶事,叫我何解在众人面前抬得起头喔?”
麻八娘又气又急,等到何四嫂一走,连忙向老倌子讨要主意。徐八爷心里虽然气愤,但身上担负着守城的责任,便说道:“我要上城墙去做事去了,军法无情,你晓得的,我咯几天不得回家,何解搞你自己决定。”说完便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九
且不说关根久太郎率领支队五千鬼子攻打武冈城的事,也不是说葛道营长带领一营官兵守城将鬼子烧得鬼哭狼嚎的事,也不说徐八爷连同志愿群众修补城墙的事,只说传姓回到家里的事。
那晚,徐传姓在鬼子那里得到了一百块银元,因为怕人抢夺,更是因为出卖国军上尉钟士奇被人痛恨,生怕遭人埋伏,不仅丢了钱财,还会没了性命。于是乎鬼鬼祟祟、躲躲藏藏,转来转去,一直到天黑之后才敢摸进家门。这时候,徐八爷上城墙做事去了,两个织竹席的徒弟早回家了,传舜和妹子也睡着了,只有麻八娘还在昏暗的油灯下不停的用牙齿撕篾片。
“姆妈,你来,给你看点东西!”传姓掏出那一百块银元,摆放在吃饭的桌子上,招招手呼唤他娘过来,神气活现地说道,“知道咯是么子吗?”
麻八娘早已从何四嫂口里得知传姓的事情,见到这么多光洋,心里很是震怒;但想到徐八爷让她自己拿主意,她便假装惊奇,说道:“你个剁脑壳的,哪来咯多的钱喔?”说着便拿起一块银元吹了口气,放到耳边听声音辨别真假。
传姓见他娘拿了一块在手里,连忙夺过来说:“姆妈,你不是讲我挣不来钱么,我一挣就是一百块大洋。哼,现在这兵慌马乱的,一个大洋能买一担白米,在乡下能还买一亩田地。哪天我就出城去买几十亩田,从此当个小地主,也能享享清福了。”
“是喔,享福了!”麻八娘听到传姓的话,心中极是厌恶,本来想讽刺几句;但一想自己做好的主意,便又柔声说道,“小地主,那你吃过饭了吗?想喝点酒吗?”
“没咧,咯一天东奔西跑,饭也没吃,硬是饿得不行,你不讲我都差点忘记了。”
传姓听麻八娘说起吃饭,顿时觉得肚饿得厉害,于是便催促他娘煮饭,说道,“姆妈,你给我煮点好吃的,二天儿子孝敬你,从今以后,你就是地主的老娘,再也不用撕篾片了!”
“嗯,是哩,过年没吃完的腊肉还有点,我给你全部煮了,再给你打斤酒,叫你喝个高兴啊!”
麻八娘心情沉重,却故作轻松的说着,当真进厨房取了腊肉弄起饭菜来。
半截萝卜炒了七八两腊肉,还有了一个洗锅汤,又在何四嫂家店铺里打了一斤高度的高粱酒,传姓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得这么丰盛。他心想有钱真好,伙食都不一样了,梦想着自己成了小地主后的富裕生活,他的心情一片大好。不知不觉中,桌上一斤高粱酒喝光了,半斤米煮的饭吃完了,腊肉、萝卜、洗锅汤都一扫而空。传姓脑袋昏昏沉沉地,走路也是晃晃悠悠的,手里抱着那一百块银元,踉踉跄跄地进屋睡着了。
麻八娘一直在伤心,看着儿子在喝酒吃饭,她一直在暗暗落泪。她原先以为这个儿子只是傻,没想到这个畜生竟然这么无耻,这么恶毒。她一开始还在撕篾,但是因为心思繁杂,篾片却全都撕坏了。于是她便坐了下来,一边暗暗地思索,一边轻轻地哭泣。听到儿子房间里传来如雷鸣的呼噜声,麻八娘知道,是时候了,该了结了,不能再犹豫了。
麻八娘从箱子里找出一块崭新的毛巾,她走进厨房打了一盆水,端进了大儿子的房间。传姓喝酒醉了,迷迷糊糊地入睡了,整个人已经没有任何意识。
麻八娘将新毛巾放在水盆里浸透了,拎起毛巾紧紧地盖在传姓的脸上。紧接着,酒醉的儿子盲目地挣扎着,理智的母亲死死地按压着,一阵,一阵,渐渐地,……
十
天亮了,城外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枪响。鬼子的攻城战还没开始,葛道营的官兵在城墙上垒筑减龄工事,徐八爷和志愿群众忙碌地扛石抬土。
城内一切都没变,麻八娘还是天没亮就熬粥开铺门,然后拎起篾刀用牙齿撕篾片。如同按部就班似的,何四嫂也是按时来开铺门,每天早上都得到麻八娘这里聊会天。
不过,有一样是变了的。才三十八岁的麻八娘老了、瘦了、憔悴了;她那头上,昨天还是一头清丝,今天一早却是满头雪霜。
“麻八娘,你那个脑壳是何的?何解是雪白的?是在哪里弄起灰么?”何四嫂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地叫道,走过来一摸麻八娘的头,才发现,她是真的一夜白了头发。
麻八娘听何四嫂惊叫,说道:“是吗?我都不晓得,我拿镜子来看看先。”一照镜子,发现镜中人颜容憔悴头发雪白,连自己都不敢相认了。她心想传姓的事可不敢暴露让他人晓得,只得故作惊奇地说道,“也是怪事,何解就白了头发呢?”
何四嫂亲眼见到麻八娘一夜白发,很是觉得稀奇,不住唠叨八卦,奈何麻八娘只是撕篾,不曾与她搭话,闲话几句,感觉没趣,便自言自语的走回了自家店面。
不一会,传舜出来喝粥,发现传姓不在,便端着饭碗往里走,准备喊他哥起来吃饭。 走进传姓房间,发现传姓还在蒙头大睡。掀开被子,却见传姓双目圆瞪、面色紫胀、舌头吐出老长;一摸,全身僵硬遍体冰凉,想是死去好久了。传舜被吓一大跳,砰后一声,饭碗掉在地上。他惊恐的地大叫一声,哭喊着道:“姆妈快来,哥哥他好像是已经死了!”
麻八娘听到传舜惊叫,早已经心中有数。怕传姓的死状吓着女儿小英,就把小英抱到何四嫂店里,交给何四嫂帮忙看管。托付完了,才慢悠悠的走了进来,说道:“你哥哥喝酒喝得太多,醉死了。”说着,把被子一蒙,又把传姓的尸身盖上。接着又对传舜说,“快去城墙上找你爷,就说你哥哥醉死了,快点叫他回来处理!”
传舜本来被吓得不轻,僵直着迈不开脚步,直到娘亲说话,方才回过神来。听得母亲吩咐,才能走出房间,慢悠悠向城门口跑去。
差不多是巳初时分,徐八爷回到家里,麻八娘悄悄地把情况跟八爷说了。八爷便去棺木行买了一付薄板,草草的装殓了传姓,对外就说是儿子喝酒过多,醉死了。到正午时,就在荒废的三圣庙外铺垫许多干柴,一把火烧化了尸体,自去城墙上抬土备战去了。
……
1945年4月27日,日寇关根支队五千余脉进攻武冈县城,国军中校葛道带领全营英勇抗敌,利用轻重机枪、美制M3冲锋枪狠狠打击了来犯之敌,击毁日寇坦克十辆,消灭日寇三百多人;日军靠近城墙,国军们便用汽油弹和火焰喷射器狠烧灼,烧得鬼子非死即伤。日寇用野战重炮攻城,在城墙做炸出许多缺口,徐八爷带着志愿群众随时填土筑石,把城墙修筑得坚固如铁。 七天之后,鬼子关根支队攻城未下,兵力损毁良多;第68师团在武阳被国军击溃,堤三树男下令撤退,关根支队退出武冈攻城战,武冈保卫战以我军胜利而告终。
……
1945年6月7日,日寇第二十军全面溃散,国民革命军大获全胜,雪峰山会战结束。
……
胜利之日,武冈县洞庭中学收到一个无名氏的捐赠:银元一百块,用以修缮校园,资助贫困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