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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夫:老宅

红楼一痴 2021-03-17 19:14

石夫:老宅

老  宅

文/石夫

我的家乡在天尊山脚下的黄土冲。几百年来,这里一直是陈姓人家的栖居地。家谱记载,在明朝早期,里仁陈姓家族自新化搬迁至武冈州,后来一支来到天尊山脚下的渠渡庙。这一支脉的祖公称为贵公,后世建有贵公祠。黄土冲一支属于贵公的后裔,仅一山之隔,应该是受贵公器重的子嗣。

何时从贵公祠搬迁到黄土冲,已很难考证了。先是一座四合院,传统的院落,前有槽门,左右有厢房,左高右低,正房六排五间。堂屋的梁柱极大,要一个高大的男人才能抱拢,一寸多厚的壁板都是整块到底的,廊柱下的石础上圆下方,刻着祥云与鸟雀的图案。这些足以显示着当初陈姓家族的显赫。后来,家族人口渐多,百十年间又修建了三套这样的院落。我居住的老宅,是最初搬迁过来的,其他三套院落都是它的仿制品,规模相仿,在结构上也极为近似。

我的老宅曾经长期居住着五户人家,都是近亲,是曾祖父的几个兄弟各分了一些房子居住,和睦融洽,代代相传。陈姓家族尊师重儒,读书习武俨然成为家族传统,后辈能读书则读书,不能读书则习武,若全无文武爱好,经商也可。陈洪绶就是富商,捐巨资修建了晴岚桥。我的曾祖父是前清的秀才,属文作对,文笔是极好的。我的祖父在云山中学念书,中学未毕业就弃文从戎参加了抗日战争,他的师长是戴安澜将军。

这个小小的四合院,繁衍了好几代人。以前的历史自然是靠前辈口述得来,尤其是祖父辈们,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流传的掌故,极少有人记得了。零星听他们说过,负暄闲谈,片段式的不经意的怀旧,或者在年关例行聚餐的时候谈天说地,或者清明祭祖时告诫晚辈,那些有意味的段子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慢慢有意识地感知家族的历史与智慧。

到我有记忆的时候,有些属于老宅的标志性物件早已在“四清运动”与“文化大革命”中破坏了。奢华壮观的槽门,雕龙画凤的神龛都不同程度的损毁了。我见过堂屋的八扇大门被拆掉,因为接连有老人故去,办丧事不方便,拆卸之后再也没有安装上去了。那些门,是豪华的,上好的稠树木料做的窗棂,嵌有喜鹊、百灵、猴、象等吉祥之物。院内檐口下以及连接槽门与堂屋的径道,都是规格一致的大条石砌成,光滑平整,也显示着雄伟与壮观。前不久回到老家,有人还在打老宅的主意,说那唯一剩余的窗棂图案可以作为古董被收购,那些风化已久的鼓子石、门前遗弃的石础、还有那沉重的老臼、檐下青色的大条石都是值钱的好货。

老宅见证了十几代人的繁衍生息。我的爷爷说,到我们一字辈就是第十九代了。我没有缘分见我的曾祖父辈,我出生的时候他们都已作古。祖父辈的七个我见过五个,大爷爷、二爷爷何时去世,现在已无从知晓了,或许他们夭折得很早,没有子嗣。三爷爷亲兄弟两人,性格各异,我的祖父也是两兄弟,禀赋不一,格局自然有别。祖父把儿子过继给堂兄弟冠群爷爷,冠群爷爷排行第五,他送我的父亲读完了高中,这在当时当地是一大壮举,需要远见卓识和莫大的勇气。

祖父们常谈起前辈与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关于家族,他们有着独特的理解,只要是关乎大家庭的荣誉和利益,人人都有义务站出来维护,团结得像铁板一样。五个爷爷,在它们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莫过于坟山之争了。我们住的老宅,那个和谐的四合院,很多风水师称占据了黄土冲的正位置,此风水确保人丁兴旺,只是坟山的风水不佳,难以富贵。陈家的老坟山有一幅地被另一房人占据。曾祖父们密谋合作,把自家祖坟迁到老坟山,把原来的墓葬起出来葬到别处。如此偷移墓穴,竟然也成了事实。葬在福地上的是我的高祖父光弟公。对方发现后闹到官府,自然老宅败诉。败诉可以,赔钱也可以,坐牢可以,甚至杀头也可以,只是墓穴不容许再异动,理由是老宅是长房长孙。双方到了水火不容,剑拔弩张的地步,老宅的男人们一律自觉轮流守护坟山,各自备了鸟铳、梭镖与棍棒,女人们忙着张罗饭菜,准备与对方对抗到底。我的曾祖父(冠群爷爷的父亲)因为贫穷出不起打官司的钱,主动替家族蹲监狱,几年后在狱中暴病不起,抬回家后不久便辞世了。老宅的祖辈们,是血性的,为了家族的未来兴旺发达,他们被风水师忽悠,惹上一场可以写进族谱的大事。现在看来也算是过于霸蛮了,也许称得上迂阔吧。

改革开放以前,老宅的规模一直没有丝毫的改变。有人家娶媳妇需要房子了,把通山房间开,安装厚厚的木壁板,算是腾出了空间作为新房。再拥挤,好大一家子也融合在一个传统的院落里,百余年前颇为显赫的住宅显得十分逼窄了。因此,各家各户的动静是无法隐瞒的,也无需隐瞒,彼此少有隐私。东家早餐吃什么,南家孩子挨了打,哪家来了客人,哪家有何喜事与不幸,第一时间就会走漏消息。串门是不分彼此的,闲时三五几人抽烟聊天,没有固定场所,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他家。若是冬季冰天雪地,有人提议到堂屋架柴烤火,一声吆喝,孩子们早就把备好的树枝搬来,从地窖里摸几个红薯出来,待柴火燃烧得差不多了,把红薯用火种堆着,等它慢慢变熟。也有五六个人挤一个火柜看连环画或者《杨家将》《说唐》的,当然也有家长里短,道听途说,尤其是女人们会闹出些是非口舌不愉快也是难免的。总之,这样慢节奏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老宅的人口除了嫁出去娶进来,变动不大的就是自然轮回。哪家添了丁口,必然是要喜庆一番的,而取名颇为讲究,性不得急。读过旧书的老人们会凑在一起商量,征求大家的意见。他们把名字看得很庄重也很神秘,绝不苟且。我的祖父就是个能说会道的读书人,观念有点守旧,读书人的传统多少还是保存了一些,他善于作对子,也会给人家孩子取名。而婚嫁与丧事,老宅的礼仪是特别尊崇古制的。在祖父辈中,五个爷爷有四个是礼生,知书达理,重大活动都是可以当司仪的先生。而今,传统婚嫁与丧礼的礼仪流程,很少有人完整地知道了。在我祖父去世前的几年,他把平生所学的民间礼仪记录了下来,新宅庆典、寿诞贺礼、婚嫁礼仪、添丁弥月以及丧事上的绕棺辞堂,厚厚地写了一本。当我发现它的价值的时候,已是记忆中的事情了,那些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文字早已遗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对照大众化的礼仪,传统礼仪的仪式感显得庄重而有底蕴,尽管看似繁琐,复杂,但儒家温柔敦厚的中庸之气贯穿始终。

四合院终究抵不过时间的利剑。随着人口繁衍,物质条件的改善,几十口人拥挤不堪的局面难以支撑起家族的和谐,矛盾自然而然地多起来,一户户开始考虑择地建房。四合院慢慢分崩离析了。

三十年前,举家搬迁至城里定居,老宅的事情我们没法关照了。凡是与房子相关的事情,族人来个电话,或者与老父亲说一声,父亲没有不同意的。既然搬出来了,不会再回到乡下去居住。三十年间,四合院全然不存在了,槽门早就拆得不见痕迹,左右厢房都建成了新房,唯一兀立不倒的是我曾经居住过的房子,堆满了杂物。檐下的廊柱糙得像松树皮,鼓子石上的祥云湮没了,只有大条石依旧,冰冷地迎接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每次回到乡下,总情不自禁地要凝视老宅很久很久。关锁的房门早已没有任何秘密了,族人们已不再相信这个四合院有着得天独厚的风水。以前,这个房子里走出了黄土冲第一位大学生,也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在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天津大学,因阶级成分无缘大学梦。改革开放之后,父亲以三十六岁中年之躯与年轻人拼搏,考上了湖南教育学院。接着这个四合院陆续有我们兄弟考上大学,跳出农门。而今,黄土冲的大学生多起来了,山村那种封闭的守旧状态渐渐改观。

回首三十年的历程,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农村,老百姓的生活居住条件有了根本性改变,漂亮的小洋楼随处可见。与周边的住房相比,我那百年老宅确实老掉牙了,是古董级别的建筑,它早已显得毫不起眼。但是,我非常庆幸她至今还保存着,尽管已不再完整,庆幸她还坚强地矗立着,也许她已岌岌可危。这是生我养我的老宅,她就像脐带一样牵连着我与母亲,源源不断地给我输送血液与养料。回到家乡,看着这座古老的建筑,我慢慢地回到从前,回到衣着朴素的孩提时代,回到油灯下母亲守护我写作业的青涩岁月,回到我人生的四分之一个季节里。

我从故乡走出,我还会回到故乡的怀抱。老宅,我的记忆里永远留着一角空间,那是安放你的地方,也是安放我灵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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