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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情缘(上)

黄三丛 2007-09-11 11:41 1

(楔子)


曙光初熹,启明星放出耀眼的光芒,东方的天际几抹淡云染上了浅浅的胭脂红。飞花树下,长胜塘的老辈子祥渔左手端着一只雄纠纠的大红叫鸡公,右手握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兴冲冲地站在小台阶上,只等德贵和秀芳从小车里下来,走到距离五尺远的地方,在爆竹声中,把公鸡举过头顶,扯下几羽脖子毛,让它雄壮肃穆地叫了三声。鸡声一落,老人跺地一脚,震得地皮微微打颤,放开喉咙,高声念诵道:


“夫以天地开张,日吉时良,新婚之喜,趋吉呈祥。昨日成单,今日成双;凤凰一对,鸳鸯一双。左手托起金鸡叫,右手提起凤凰刀。此鸡此鸡,此鸡乃是非凡鸡,往日用来报五更,今日用做应煞鸡。一应百祥之福,二应金玉满堂,三应早生贵子,四应万代荣昌。在娘家千年富贵,在男家万代兴隆。此鸡头上一朵冠,今日拿来应五方:一应东方甲乙木,二应南方大吉昌,三应西方庚辛金,四应北方壬癸水,五应五府在中央。应退天煞归天去,应退地煞归地藏,应退年煞、月煞、日煞、时煞一百二十四煞,雄鸡顶当,鸡血下地,百无禁忌!”


话音一落,老人扭过鸡头,往脖子上一刀抹去,顿时鸡血喷涌。他提着鸡,绕德贵和秀芳洒下一圈鸡血。祈翼他们夫妇从此否去泰来,百年好合,世代荣昌。


这是长胜塘历代明媒正娶最隆重的仪式,一般只有第一次婚嫁才举行。而今天德贵迎娶的却是有了两个孩子的半老徐娘秀芳,开了再婚男女祭祀应煞的先河。秀芳何以能享此殊荣?




(一)


故事还得从公元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以后的日子说起。


仲夏的一天,曾德贵吃过早饭趁着清凉,来到村前槽门口的飞花树下,想看蚂蚁子打架,以便打发百无聊赖而孤寂的日子。正觉得乏味无聊,猛听得对河的山道坳上,隐约传来一阵口号声。循声望去,只见树丛中一杆红旗前导,逶逶迤迤走下一队人马,举着语录牌,杀气腾腾而来。


德贵呆愣了半晌,继而浑身热血沸腾,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啊——造反了,造反了!造反派来了……”


村上的细伢子们也闻声纷纷走出来看热闹。他们见德贵占据了飞花树下的最佳位置,只好屈居在禾场边的石板路上,好奇而不无畏惧地望着那支令人恐怖的造反队伍。大人们也朝对河张望着,惊慌中夹杂着无奈。长胜塘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山角草弄,一向的政治运动只打雷不下雨。人们原以为搞文化大革命是外面世界的事,遥远得很,轮不到这里,没想到这一回还真下起雨来了。不过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时势如此,谁敢抵挡?这时,生产队长已经吹了哨子,大家只得扛着锄头照常去出集体工。


德贵用倍觉刺激的眼光羡慕地迎着快到桥头的造反派同志们,心驰神往。


早几天就听大人们沸沸扬扬传开了,城里到处造反造得天翻地覆,造反派像从前打家劫舍的长毛,青天白日里蹿进人家屋里,撕神龛家先,砸菩萨,烧旧书,把凡是刻着印着龙凤神仙等事物的装饰品、衣物、被子,统统烧掉,说是破四旧了;又在各处墙壁上涂上红磁漆,写上最高指示,说是立四新了。尤其是还把那些当官的叫做走资派,把地主、富农等阶级敌人叫做牛鬼蛇神,全部抓起来五花大绑,戴高帽子,挂黑牌子,批判斗争游团……


德贵抑制不住狂热。他因从娘肚子里带出胎毒,额头、颈勃、胸脯上生着疮疥,从小遭人们嫌弃、厌恶,除了爹,没几个把他当人看待。那些细伢子就是嫌他身上有腥臭味,才不到这飞花树下来和他一起看热闹。他记起四哥德富从学校回来时讲过的“造反有理”的话,兴奋地想道: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要造他娘的反!如今造反派来了,要跟着他们一起去把世界造个底朝天。老子只要当上了造反派,准能出人头地,谁再敢歧视老子,谁就滚他妈的蛋!惹出老子的造反派脾气,非把他抽出来斗跨斗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妈的永世不得翻身不可!嘻嘻,到那时老子比生产队长权力还大——队长说过,上头只有毛主席大,下面只有他当队长的大,所以一向在村上称皇称霸——说不定还要讨个白嫩嫩的乖态(漂亮)婆娘哩……


德贵正想入非非,队伍已经跨过了小龙江上的木桥,看得清面目了,那些造反派同志一个个头戴没有红星的黄军帽,身穿没有红领章的绿军装,腰系勒皮带,耀武扬威的好气派!哈,还有几个细皮嫩肉的妹姑娘哩,像一朵朵惹人眼馋的娇艳黄花花。


“哗——”一股热血涌遍德贵全身。仿佛触及某种远古的记忆,仿佛被眼前的情境感染,他被队伍后头的一位女造反派摄去了魂魄,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似的呆立着。只见那妹姑娘长得苗条秀气,红扑扑的脸蛋上细眉大眼,皮带子勒着腰杆子,衬得胸脯上压抑不住地拱出两团浑圆而生动的事物,看得人耳热心跳。德贵性心理发育并不迟,倒有点早熟,人家可以无视他做人的正常权利,却剥夺不了他蒙蒙胧胧性骚动的意念,早就有了暗中窥测女人的前科,尤其是她们那浑圆而生动的胸脯更是逡巡的重点部位。这时,他一双亮鼠似的眼睛在姑娘胸襟间溜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神思飞越:要是把她搂在怀里吻着那对浑圆而生动的事物逍遥一番,哪怕立刻死去也心甘,……最好是让全世界的人都死去,只留下他和她俩……


队伍快到飞花树下了,德贵才从迷梦中回过神来,他本想很新潮地喊上几句口号和他们相呼应表示欢迎,可究竟是个没出过四角门的毛孩子,激情敌不过羞涩和胆怯,没能喊出口,只是咧开嘴,笑迎着心目中的同盟军。


扛红旗的造反派朝包括德贵在内的细伢子挥挥手,打着招呼:“嘿!红小兵,你们好!”


别的细伢子只是腼腆地互相笑笑,没敢答谢,用大人们骂的话叫做“裤包脑”,出不得众。德贵热血一涌,清清嗓子,壮着胆子回应道:“欢迎造反派同志们!你们辛苦啦!”他很为自己时髦的应酬和得体的口才骄傲着。


然而队伍起了骚动,却见人群中首先是几个眼尖的女造反派看清了他的尊容,立刻恶心地偏过脸去,有人还打起干呕来,有人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眺向远方。扛红旗的也发现了新大陆,见德贵头上脸上赤裸着上身的胸部上满目疮痍,有的结了黑痂,大多数地方像牛鬼蛇神一样泛滥成灾,猩红漓邋,脓水流淌,猝不忍睹,似乎还有股腥臭袭来,他的胃里翻腾了一下,于是不走石板路,领着队伍绕道田埂小径要从村子下首进村。


德贵不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巴结造反派的机会,没有自知之明地讨好道:“同志们,是从这条石板路走的。”


一个人朝他瞥了一眼,操着造反派脾气,没好气地冲他吼了一嗓子:“呸,臭狗挡大路!”


德贵这才恍然大悟,顷刻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浑身激灵了一下,满腔热血荡然无存。那些站在石板路上的细伢子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一个个鄙夷地向这边瞟了一眼,也跟着嘲笑起来。然后撇开他,蹦蹦跳跳赶到村子那边看把戏去了。


德贵被晾在当地,欲哭无泪。正悻悻然,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发现,走在队伍后头的那个胸前有着浑圆而生动事物的姑娘,竟然回过头来,朝这边探望着,眼神里含着同情,红润的脸蛋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尴尬笑容,仿佛一位善良的姐姐在身不由己中向受到伤害的弟弟表示歉疚。


德贵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感激地目送着她跟上队伍。接着,横扫了那支鱼目混珠的造反队伍一眼:“娘的,不要老子造反,老子还不耐烦跟你们造哩!”于是饶没兴趣到巷弄里歇凉去了。


德贵只因一身疮疖而被进村的红卫兵打入另册,不准革命,后来参加了四哥在大队组织的造反队伍,同样受到歧视和排挤,从此,情绪一落千丈。只有那姑娘的靓影,时而在脑海里显现,那一丝含着同情的笑容,激活着他做人的尊严。只是苦于无缘再见面,常常煎熬得他心急火燎。




(二)


三年后。长胜塘供销社的门前。


“老师傅,请给我称点肉。”德贵站在肉案前,一边招呼,一边从里层衣兜里摸索出一个小锁口布袋。


“称几斤?”屠户师傅从钱柜上起身,操起大砍刀就要往腰方上劈。


德贵连忙喊住:“师傅慢点,莫动大手术,让我数数钱。”他抖抖索索把袋子里的锑毫子全部倒进手心窝,数清了,“我,我总共二角三分钱,还要留出称一两砂糖的钱,下剩的,请,请师傅给我称点瘦肉。”当时的砂糖六角钱一斤,猪肉七角六。


屠户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又厌恶德贵那一身嶙峋的疮痂,扔下砍刀往油污的围裙上揩着手:“这个数我算不清场,瘦肉更不好称。”


“老师傅,请加个原谅哩。”德贵央求着。“我娘生病,吃苦药要点糖巴口,开胃口要喝点瘦肉汤下饭。我,我就这些钱,没办法的事……”


祥渔老辈子正好到供销社来买盐,连忙帮他向屠户说情:“你就算行个善吧,莫辜负了他对娘亲的一片孝顺心。”德贵的母亲李氏自从他爹去世后,经常受大媳妇刻薄,不时气得心绞痛起不了床,多亏了德贵,小小年纪懂事却早,尽心服侍母亲。他每次跟大家到三十多里外的黄太原挑煤炭回来烧。这孩子猴精,到了炭山,不去堆子上装,专扫周围的散煤,因人小不起眼,装上后就插进队伍溜走了。那时煤炭三角钱一挑,尽你的力气装,细伢子数四五分钱就行。德贵把娘给的几分本钱赚下来,那二角三分钱就是这样积攒起来的,见娘这次病得厉害,不得不动用储备了。


这个“二十五孝图”故事直听得屠户和供销社的干部眼眶发潮,德贵自己也忍不住啜泣起来。同时更震撼得背后一个人嘤嘤哭出声来。大家回头望去,却见一位姑娘站在门边,用手绢揩着眼眶,又见她从叉口里掏出个钱包,拿出几张角票,大方地说:“这位老弟,我这里有几角钱,快拿去给老人家买点肉吧。”


德贵心潮激荡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为这位大姐的善举,更为她仿佛仙女下凡似的突然出现在眼前而狂欢。她就是那年和造反派进村串联的那位苗条姑娘!他凝视着她,不敢去接钱,只觉得一股圣洁的感觉涌上心头,很为自己平时把他当作假想中的性伙伴羞愧悔恨,有一种亵渎神圣的负罪感。


那姑娘并不嫌弃她身上的腥臭,走近前,贤惠地说:“拿着吧,你有娘亲孝顺是你的福,想起我命太苦,想孝顺爹娘都不敢哩……”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


这位姑娘叫张秀芳,是石宝坳曾德苏老婆娘家的侄女。老家张家坊,离长胜塘十来里路,父亲是干部,母亲当老师,一家人住在城里。文化革命一起哄,因出身不好,父母一夜之间被打成黑帮,双双关进牛棚改造,一段时期,不许亲人探望。她也遭受迫害,被红卫兵组织开除,成了黑五类子弟,下放回老家劳动改造。她这是到石宝坳姑妈家去走亲戚,顺路来供销社买点糖果的。


当时德贵千恩万谢接过她的钱。


这感人的场面也激发了屠户师傅的善心,二话没说,拿起鲫鱼刀,在肉块上剔下一缕腰窝肉,又割了一小团屁坨上的瘦肉,少说也有半斤,用棕叶串着,沉甸甸地说:“提着吧。人各有爷亲娘亲,人各要生病,就算我去看望了病人。”


“这怎么要得?”德贵感激涕零,“你老师傅也是替食品站代销的,折了本要陪的。喏,我这有钱了。”


“叫你提回去就提回去吧,罗里巴索的!”屠户不耐烦地吼叫着。


供销社干部也受了感染,给他称了三四两糖不收钱。


德贵欢天喜地回了家,把大家的情记在心中,更把秀芳姐供在心灵最圣洁的位置。他把刚才的幸运遭遇告诉娘,娘也高兴,好话连连,口口声声愿菩萨保佑那些好心肠的善人,特别是那位姑娘,唯愿她早日摆脱苦难,万事吉祥。


只是娘的病并没有好转,不久抛下还没圆就身子的最小的儿子德贵撒手人寰。那个时代,几个哥哥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德贵讨婆娘成家的事一拖再拖。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曾德贵在磕磕碰碰、凄凄惨惨戚戚的岁月里,艰难地熬过了三十个春秋,也早已过了成家立业的最佳时机。对于久久未动的婚姻,德贵痛心疾首,抱怨八字命运太差劲。他的疮疥虽然好熨帖了,可终归落下了满脸满身斑驳陆离的疤痕,形象欠佳,成了讨婆娘的绊脚石。


单身一口,看似无牵无挂,责任制分田到户了,清闲得多,种了那点责任田,还给左邻右舍帮帮忙,挣点零花钱。可是只要一跨进赖以栖身的破败茅棚,头上就笼罩起层层愁云闷雾。一日三餐要自己操劳不出奇,那种没有家的孤寂感逼得他透不过气,餐桌上哪怕是山珍海味也吃得寡淡乏味。想想别人家,妻儿子女团坐,杀只鸡鸭什么的,小孩吃大腿,大人吃胸脯,互相礼让举荐,那股家的温馨真是羡煞人。


德贵常常独自躺在荒凉的床上,伤感,叹息。


只要想到成家的事,就自然想起女人,德贵心里一股痒痒的暖流涨涌着。他为自己的形象自卑,可潜意识里那种渴望女人的欲火越燃越旺。自从造反那年秀芳姑娘对他回眸一笑,后来又在供销社的屠桌边接受过她无私的馈赠,他对她除了爱慕,还有感激,更有一种不安分的恋念。这些年来,他经常关注着她,并从石宝坳她姑妈口里知道了一些她的消息:秀芳文革时因回不了城,就嫁给本村一个青年,日子虽然过得拮据,可是夫妻恩爱,如今已是两个儿女的妈妈了。听说不久前她的爹娘都平反复职了,按政策她也可以进城,却因舍不得几年来相濡以沫的丈夫和儿女,仍然留在农村。最近又有她的最新消息,责任制以后,她的丈夫善于把握机遇,率先承包村上一片柑桔林发了财,成了万元户,家里修建了两层楼的红砖瓦房。


有关秀芳的信息了解得越多,德贵越把她放在心坎堂刻骨铭心地思恋着。理智上明知那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同时人家还有恩于他,不可猥亵了圣洁的情谊。可下意识却怎么也挥不走对她的痴情,以至于对乡村间那些土八路妹姑娘还有点不放在眼里。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搂着枕头,假想着的做爱对象总是她,意念起她那鹅蛋圆脸,虚拟着抚摩住她那浑圆而生动的前胸,下面颠翘几下,就如受阻的山泉突然迸发,挥洒淋漓。在理智上,每次精疲力竭之余,他为自己的兽欲、兽行羞愤。但是一旦感情占据上峰,就要情不自禁地爱欲横流……


这一天,德贵又在床上辗转反侧着,对自己放荡的兽行深深悔恨,也更坚牢地树立起讨婆娘非秀芳那样的女子莫属的信念,否则不如打一辈子红毛单身。而要想讨上这样的婆娘,非改变现状不可!


领悟到这里,德贵浑身激凌了一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床:老六呀老六,都三十岁了,也该懂点真了啊!他在脑子里勾画出成家立业的蓝图来。


人怕狠心,树怕剥皮。从此,德贵沉下心,放下身子,刚收了早稻,就在自己责任田里踩了一千多块土砖,把原来的茅屋拆了,在原来的地基上规范出两间横屋的地盘来。这块地说起来还是他家的发祥地,爹和娘刚成家就住在这里,他经常暗中祈祷爹娘保佑他有朝一日家兴人旺。整整奋战了一个冬季,凭着一身力气和微薄的积蓄,在众人的帮衬下,终于竖起了两间土砖瓦房,还利用一点空隙地,盖了个偏厦落间,用来做猪栏牛栏。


进火这天,他求祥渔老辈子写了幅大红对联贴在堂屋门口,上书:


“门迎春夏秋冬福,


 户纳东西南北财。”


横批是:“心想事成。”


德贵心中有了奔头,人也变得有点叫人刮目相看的样子,渐渐讲究起仪表形象来,夏月天,一件纱衣套进西装短裤,皮带一勒,立刻显得潇洒起来;冬天里,白棉毛衫、红卫生绒衣都是高领的,两个领子圆口被他翻折得一丝不苟,红白相映,外加一件黄的确卡解放装,脚套解放鞋,以姿势抗严寒,却赢来风度翩跹的远距离效果。不过他还是不免气馁,偶尔拿镜子一照,额头上,颈脖上依然鳞甲似的瘢痕累累,黢里墨黑,自觉难讨女同胞垂青。


然而,好运似乎真要降临到他头上来了。




(三)


第二年,石宝坳德苏家准备修房子,因自己身体虚弱,儿女都没长大,要请人打砖胚烧红砖。得知长胜塘的本家兄弟德贵是老虫咬得的担盐客——咸(闲)人,特意前来相请。长胜塘一带近年来有了点改革开放的气息,可是人们仍然经济头脑欠发达,对于身外之物的钱财不是看得太重,尽管给人家帮忙主翁家付工钱,但是得看对象,不中意的主子哪怕钱再多也不稀罕。爱屋及乌,德苏是有滴水之恩兼单相思恋人秀芳的姑父,德贵二话没说,满口应承。


当时计件工资制还没有在这里深入人心,德苏因为婆娘可以给制砖胚的师傅打下手,能省下几个钱,采取做点工的方法,做一天付一天工钱。凡是在外挣钱的人都遵循着一条道德底线,计不计件,做一天工总要对得起主翁家所付的工钱和款待的酒饭。因此,一般情况之下,如果工程不急于赶时间,计件和做点工,主翁家开销差不多持平,而且做点工的质量要好。“匠人,要像人嘛,”大家如是说。


制砖胚的工场就设在村子脚下德苏家的责任田里。德贵怀着为秀芳的姑姑家帮忙的甜美心态,愉快地劳动着,不到两天,就把场地收拾得利利索索:平整出十多条码放砖胚的间垄,就着田坎修理好打砖胚的工作平台,架好遮荫的凉棚,选择好取土、踩泥巴的地盘。主翁家和旁人都感到满意和佩服,一般工匠完成这些荒工要三天工夫哩。德贵自己也暗暗惊叹,心里有个美好的依托,竟能创造奇迹。要是……


这天上午,他打砖胚,秀芳的姑姑给他往间垄上码砖胚。这码砖胚是力气活又有点技术含量,把每叠五个的湿润胚子抱到几丈以外的间垄上,够累人;码放上墙更费心劲,用两块板子夹住胚子,既要码得端正,又要留有一定的间距。不端正,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胚子码上去以后就会倾斜倒塌;放得太密不通风,难得干燥,太稀疏又码放不了多少数量。秀芳的姑姑是个生手,加上年纪也不轻了,五十来岁,不是搬不赢打好的胚子,就是码得不端正、不均匀。德贵不时要爬上工作台帮着码放,或纠正偏斜的墙子,直接影响了进度。


秀芳的姑姑很是过意不去,更担心误了功夫,老是责备自己笨手笨脚。德贵看在秀芳份上,很有耐心叫她莫着急,一回生二回熟,同时一分为二地夸她力气还是有的,手脚也敏捷。她听了奉承话以后心情轻松起来,小跑着来回抱胚子,认真地码砌,话语也多起来:“哎,说起做这种手上功夫,只有我娘家侄女秀芳,既里手又做得精工、快捷,别看她是城里出身的,可自从下放后嫁在农村,乡里人的功夫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那年家里修房子,两口子打砖胚比赛,男人还奈她不何,一天打不满一千,她却能打一千二。”


德贵一向格外感兴趣地注意收集贮存有关秀芳的信息,手摘花,口说话,不误工夫地和她把话题扯到秀芳身上。他十分感激地谈到了那年秀芳慷慨解囊援助病中母亲的往事。秀芳的姑姑这才知道侄女还有这样一桩善缘,连连夸她人缘好,虽然是城市姑娘,可从来不摆架子,在家孝敬公婆,体贴男人,把一对儿女看重得像宝贝似的,真正称得上是一位孝媳贤妻良母。在村上亲是亲,邻是邻,尊老爱幼,扶贫济困尽力而为。家里承包柑桔园,赚了一些钱,她不像有些人当守财奴,只要哪里求援,就尽力奉承,建学校、修路架桥、恢复寺庙庵堂,处处捐款,四邻八乡的口碑特好。那年她的父母平反复职迁进城里,按政策她也可以进城,甚至分配工作,可是她舍不得辛辛苦苦创的家业,也舍不得淳朴的民情乡风薰陶下的乡亲们,当然乡亲们更舍不得她,这才没有进城。


秀芳的姑姑哎叹一声:“老天爷有时也没长眼睛,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家,也有不幸的遭遇。”


德贵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大问题倒是不算。”秀芳的姑姑喝口茶,润润干渴的喉咙,感慨地说,“只是见出如今一些男人的肠子太花,良心被狗叨走了。彪杆子,她的男人,承包柑桔园赚了几个钱就操起大款的牌子来,嫌乡里太偏僻,活得不潇洒,把桔园抛给秀芳管理,自己揣着一笔钱到宝庆做生意开公司去了。钱是赚得更多,可是人气却丢得差不多了,听说在外头包了二奶,并且提出要跟秀芳协议离婚,除乡下的所有财产归秀芳外,还另付二十万作为青春赔偿费。秀芳不同意,他父母也坚决反对,威胁说,只要他和秀芳离婚,他俩老就和他脱离父子关系。绊了两年没个了断,至今拖着。”


德贵听着,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为恩人惋惜的成分,有对负心男人的愤概,也有某种狂妄的不着边际的企盼与希翼……


说来无巧不成书,德贵并没有作书,也碰到巧事,竟然说曹操曹操到,秀芳提着一个兜,向姑姑打着招呼走过来。


二十来年没见面了,真有点千年等一回的相思之苦,德贵一眼就认出来,几千个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她,没有了当年的娇艳,却更臻完美,圆脸蛋被岁月修剪成瓜子般椭圆,变得更秀美。新月眉,丹凤眼依旧水灵清幽,也许是刚听了姑姑说过,才感觉出眸子里透出几许不易觉察的哀怨。马尾巴长发用素色的发箍系着拖到腰间,身子也仿佛比先前更苗条,那曾经无数次在虚拟中倾情的前胸,显得平复了一些,宽松的夹克式春秋衫掩藏下微微凸起,反而显出素雅高洁的风韵。德贵在眨眼间做出这些评判,刚才的情愫又增添了亲切、激动的因素。因为怯生和自惭形秽,没敢打招呼,只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姑侄俩的动态。


姑姑高兴地问起今天什么风把她吹出来了,秀芳说,听说姑爷近来身体不舒服,来看望一下。同时把答应借给姑姑打砖修屋的一点钱带来,反正近来柑橘已经采摘处理掉,没多少事情,在家里也闷得慌,一方二便的就来了。刚进屋见姑爷要来给师傅送歇憩吃的东西,体谅姑爷腰痛行动不方便,由她带来,顺便替姑姑松松手。


姑姑越发欢喜,叫德贵上来歇憩。这地方帮忙做工,兴四酒三饭,早中晚三餐酒饭之外,中午歇肩还供应一次简便的酒食,不用筷子,吃点花生之类下酒。她在田边的草地上打开提兜,摆碗筛酒,催促德贵洗了手快来喝。她怕秀芳怯生,指着德贵做着沟通工作:“刚才听六师傅说过,你们早就认识,她还记着你一段恩义哩。”


秀芳落落大方地抿嘴一笑,以姐姐的和善口吻问:“是吗?我这人记性差,别说没种出什么恩义,就是做了点小事也忘了。”


德贵发觉,在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她对他的不敢恭维的颜容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这让他想起当年在飞花树下迎接红卫兵那惨淡又不失得到慰藉的一幕,正是只有她才没有给他歧视的冷眼。他心里一阵热乎,一边在灵魂深处爆发着革命,批判自己曾经在阴暗的角落胡思乱想或行为卑污对他造成的亵渎,渐渐变得高尚起来,一边心情轻快地搭腔道:“刚才听姑姑说了,姐姐一向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善事做多了,哪里记得那么多。何况姐姐这样的人本质高洁,做善事成了自觉行动,根本不计较人们记不记得。这才显得姐姐的境界高。”他用长围裙揩着手,坐到草地上开始喝酒。


“哟,看你这位师傅,高帽子一顶一顶地往我头上撂,我可戴不起。”秀芳对这个其貌不扬的砖胚师傅感觉不错,饶有兴趣地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的记不得了。”


秀芳的姑姑本来要回去煮茶饭,却忍不住代替德贵讲述了那年她解囊相助的往事。


“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何必还要劳你记在心上。”秀芳有点感激地劝阻。


姑姑响快地抢着说:“别看只有几毛钱,可在那样的年头,真能见出一个人的良心好坏。他没机会报答你,记着还不应理该当吗?哈哈哈。”


秀芳难为情地说:“看姑姑,也伙着人家给我涂脂抹粉……”


“好,我不说了。你们年轻人聊吧。”说着离开工地。


德贵真诚地说:“姑姑的话一点不假哩。那年,我把姐姐行善的事跟病中的娘一说,她特别欢喜,一口一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好心的姑娘走好运,子孙发达。她说危难之处见真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告诫我们姊妹,还不起人家好心姑娘的情,也当永远记着人家的恩。这不,娘的话我记住了,姐姐你的情我也没忘……”


仿佛一架机器注上润滑油,小憩以后,德贵干起活来行动更加敏捷。打一块砖胚要完成六七道程序:从泥凼里用弓刮一方泥团;在打胚平台上将泥团滚动夯几下初步成型;双手将成型料夯入粘着灰的砖盒;用小弓沿盒边往身前刮来,把刮下的部分搬开,待与第二次的剩余部分合成团;将砖盒侧立,用拇指在没有夯实的角上按压出一个凹痕;抖动盒子把砖胚坐落在垫板上;垒成一叠待搬去码墙。这些程序几乎一道也少不了。按照做点工日工日食的标准,一天完成八百到一千砖胚,就算“匠人像人”了。可是德贵想在秀芳面前创造一个奇迹,让效率提高三成,质量也能过关。


他的诀窍一是加快工作节奏,把从工作台去搬泥团由三步改作两步;二是优化了某些程序,右手按凹痕的同时,左手顺便把垫板拿来垫上砖盒;三是加大了工作的力度,滚泥团一般是滚打夯实四个分解动作,德贵用足暗劲,两下就能成型。他给人打过砖胚,本来就驾轻就熟,加上在秀芳姐姐的亲切观照之下,还有不表现特别出色的道理?说话间,早已有三叠端正光洁的胚子等待搬运了,同时也没妨碍和秀芳姐说话。


秀芳也是个熟练工,系好姑姑脱下的围裙,把刚才姑姑码得不端正的胚子墙整理好后,过去抱砖胚。她一看垒着的三叠胚子,吃惊地说:“师傅,你不是学得什么道法吧,这才多久就打出这么多了?”


德贵谦虚地说:“姐姐谬夸奖了,我这人笨手笨脚的,功夫做不开。”其实运作的更加快捷。


秀芳看了他打一个胚子的过程后,抱起一叠胚子朝间垄走去,由衷地说:“你不要谦虚了,我看得出,你从三个方面提高了工作效率。只是说句小气话,你这要是计件才划得来的。”


“哪里话哩,为人在世,何必斤斤计较,称着力气使?何况这是给姑姑家帮忙,就等于我报答姐姐你一样嘛。”德贵自己都嫌这话有点肉麻,但是他相信,人们听奉承话总比听批评悦乐。


秀芳果然欣喜地说:“看你这位兄弟不出,讲的话总那么叫人受用。我都快被你吹得飘起来了。哈哈哈……”


劳动、交谈在十分和谐轻松的气中进行着。秀芳近来因为和负心的男人绊皮,忧结于心,很少有过这种不受拘束的交流,私下里涌起某种感慨,却又具体说不清道不明,只想和眼前这叫六师傅的兄弟呆在一起释放心中某种情愫。德贵摒弃了低级趣味的杂念,感到眼下的这位姐姐格外和蔼可亲,他惊叹自己在姐姐跟前劲头出奇的足,口才出奇的好,真希望两人就这样呆下去,直到……他又批判起自己的杂念来。


亲昵(不敢是爱情)也是力量的源泉。有心计的秀芳把歇肩到吃晌饭一个半小时的砖胚累计一下,二百个,照这个效率,以日工作八小时计,一千六百,创造出手工制胚的历史记录。


可惜的是秀芳下午就要回去,德贵很有点依依不舍。秀芳当然没有这种遗憾,作为一个贤惠开朗的女性,这类交往司空见惯,就好像曾经做过好事不去计较一样。尽管如此,德贵把这次愉快的会见珍藏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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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背情怀

黄老师还是宝刀未老呀!读起来让人倍感亲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德贵心里活动写得丝丝入扣,又完全合乎情理,故事场景也安排得十分到位.这是一篇极具有地方特色的乡土小说,如果能把他改编成电视剧,我想一定很吸引眼球的.

2816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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