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武冈文学 工友林肇君的短暂打工生活

工友林肇君的短暂打工生活

舟子 2006-11-26 12:07

工友林肇君的短暂打工生活

林肇君当时是装卸班的杂工,一米八几的块头,黑壮。我一进装卸班,他一听说我是湖南武冈人时,就对我说他是我老乡。我问他是哪里的,他说他是洞口的。我说你耍我啊,你一口标准的北方普通话,洞口话的腔调我还不明白吗?只怕你是青海、宁夏那些和我一点都沾不上边的地方呢?林肇君就笑了,说真被你误打误撞说对了,我祖籍是洞口的,但我现在户口却在宁夏银川,因为我是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林肇君说这话却是用洞口话说的,鼻音很重的洞口腔,如假包换。我说奇了,我现在倒真信你是我老乡了,不过乍一看你的块头,听一听你的北方腔,如果你不说洞口话,你说你是洞口人就是打死我我都不会信的。林肇君就叹了口气,说我还有好多事别人都不信呢?唉,老想要别人信什么,我是自己信自己。

林肇君有一个远房表弟叫陈立,也在装卸班,这是个正宗的洞口人。我们在一起干活的时候老聊天,说到他表哥,他说他表哥是大学生,西北大学毕业的,可一来广东,刚下火车就被人洗劫一空,除了留了一张身份证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其余的什么毕业证、钱全部都丢光了。他找了好几个公司,说了自己的窘况,别人老把它当故事听,气得他以后再也不说那些破事了。所以进这个玻璃厂时,他说他初中没读完,随便做什么都无所谓,他有的是力气,这才能进厂做个杂工。我说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别人把它当故事听我不管,我却是相信的。

一天晚上,林肇君到我的宿舍找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你有话就说啊,乡里乡亲的,你吱唔什么。林肇君就说,能不能借我五块钱,不好意思,我找我表弟找不着,可实在想抽一口,你知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刚进厂,不认识什么人,就……我从床上翻了下来,我说你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要借五百呢,说着我就把一张五元的票子给了他。他接过钱就低头跑了出去。我有点心酸,心说打工真他娘的,五块钱难死个大学生呢!

过了三天,我就从装卸班调到了办公室做了品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我进厂时那张高中毕业证发挥了作用。当天晚上我找林肇君喝酒。与其说是庆祝我升职,不如说我是更想了解这个倒霉男人的故事,所以我连陈立都没叫。那天晚上我空坛子倒罐子将身上仅有的二十五元钱全部买了珠江啤酒,邀了林肇君坐在工厂不远的海堤上喝。我这才发现,林肇君不但烟抽得狠,喝酒也喝得厉害。十支啤酒他喝了八支,我几乎是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抽一口烟灌一口酒把八支啤酒干掉的。

当海潮像煮开的白粥直往海堤上翻腾的时候,海风就夹着海腥味直往我们鼻孔里灌,林肇君迎着海风甩掉了最后一个啤酒瓶子,然后就开始说他的故事。

林肇君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没人相信我是从一个很不错的家庭中出来的,其实我可以说是高干子弟。我的父母都是从南方落户到大西北的老干部,在他们退休之前他们手中都握有实权。所以在我读大学到银川地区某工商局工作时,一直都是很顺的。我在那里认识了我老婆。我老婆很漂亮,以后她来了你就知道了。我有一个儿子,小家伙很可爱的。我们一家过得很幸福。可这样幸福的生活我只过了两年多我就呆不住了,我对我老婆说我要下海。你知道什么叫下海吗?下海就是做生意。你知道我做什么生意吗?告诉你,这种生意现在很少有人做?国家也不允许私人做。我们倒卖的是一种金属,稀有的那种,在元素周期表上才能查到。不,不,不是黄金,是……(林肇君随口说了一个名字,我化学不好,没听清也没去查元素周期表,所以没办法写出来)。兄弟,你不知那个东西有多值钱啊!一点点,只一点点,就十几二十万的。可惜我只做了几次,国家就开始查了。一查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生意上的伙伴还进去了。什么叫进去你不知道啊?就是坐牢了,用我们洞口话说是进了铁笼子了。你问我怎么没有事?我当然没有,我父母亲还有些老关系,人就开脱了。单位早就不能呆了,积蓄也赔了,我就对家人说,我南下去看看。父母说你走远些也好,调整调整心态可以重新再来。不,不,不,我父母不是说要我重新干那营生,是说要我吸取教训,走一条正道。可我一下火车,就变得一无所有了。说老实话,我可是工商管理的本科生,可现在什么都丢了,没个证明,人年纪也来了,当个杂工别人都还有点看不上呢!哇……林肇君吐了起来。我忙扶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说,肇君,肇君,你别急啊,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现在我已进了办公室,有机会我会把你的情况反映上去的。林肇君反过头对我说,你以为我是要在工厂混个小官啊,我只是想起了很多事,有很多话想找个人说说心里畅快些。

事情也真巧,就在喝酒后的第二天,林肇君的机会就来了。陈立因一件小事,和一个同事干起架来。在工厂里,打架是绝对不允许的,是一定要严肃处理的。所以,公司要陈立和另一个当事人先写检讨。陈立是只读到初一就毕业了的,一说要写检讨就慌了神,于是就找到了表哥林肇君,说这该死的老总,怎么想到要我写检讨呢?打我两下罚我两百也比要我写这检讨强啊。哥啊,这写检讨的事就由你这个大学生来做了。林肇君竟爽快的答应了,并很快写好了。林肇君替人写检讨的故事,一度成为我们厂的一个典故,像一个美丽的传说在工厂流传了好久,主要原因就是林肇君的检讨写得好:字好、措辞好、文采好。可惜当时我正在外面出差验货,没有见过林肇君写的检讨,要不我一定摘录全文,以飨读者。

陈立打架的事情公司很快就处理了,当事双方全部解雇、永不录用。也就是说,林肇君写的检讨书好并没能挽回什么。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陈立和另一个打架的同事打包走人的下午,林肇君就被公司老总找了去。

林肇君后来和我说,我当时知道老总叫我去肯定是因为我代写检讨的事,我以为肯定要挨一顿“鸟”,但问题是,我没有挨“鸟”,相反还和老总吹上了牛。我问老总到底和你说什么了,林肇君却秘而不答,只是面有喜色,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

过了没几天,林肇君就从装卸班调到生产办做了跟单文员,安排其全面熟悉工厂,前半个月跟白班,后半个月跟晚班。一个月后,公司又一纸调令,将林肇君从总公司调码头分厂做主管助理。又一个月后,公司解雇了码头分厂的生产主管,任命林肇君为实习主管。又一个月后,林肇君升码头分厂生产主管。这一连串的升迁,几乎让工厂上下所有人的眼睛有一种看不过来的感觉,林肇君这个名字也一下子成了当时公司人员口中谈论最多的一个词汇。

有一天晚上林肇君从分厂过来找我喝酒。一开瓶林肇君就说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请你喝酒吗?我摇摇头,心说你不是要还我以前的人情吧。不待我张口说出这个意思,林肇君已咕噜咕噜喝了半瓶,一放下瓶就笑着大声说,今天我已经赚了两个月的工资回来了,我买的股票一抛出,嘿嘿,六千块就到手了。我听了大叫起来,你还会这个啊!

聪明的人样样会,愚笨的人一样都学不会。这句话不知是哪个前人说的还是我创造的,我已弄不清了。慢慢的我发现,随着手头经济一天天宽裕,林肇君的日子就日渐丰富和多姿多彩起来。我这才发现林肇君原来是个非常会享受生活的人,是个做什么事都十分在行的人。他没天没夜的可以死命加班工作,也可以不分黑天白地的在赌桌上玩转地球;他拼命吸烟,玩命拼酒,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进酒店找乐……当有一天林肇君说要带我去酒店桑拿,当我知道他所说的桑拿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独个儿跑出了酒店。我站在海堤边,忽然特别特别想喝酒,特别怀念以前我和林肇君坐在堤边喝酒聊天的日子。我不得不用一个工厂流水线上的小品管的思想来看待我和林肇君的关系,发现我其实是不能再和林肇君做朋友的。于是我下意识与他拉开了距离,不到半年时间,我和林肇君基本上就成了只照面才打揖手的同事了。

码头分厂隔壁,是一个几百人的五金厂。五金厂的总经理经常和林肇君在一起打麻将。有天晚上刚打了两圈,五金厂的总经理就拍拍林肇君的肩说,小伙子,过来算了吧,不要再做个小主管了,做我们的厂长,挨得更近,我们打麻将更方便。林肇君就点点头答应了,然后回头找老总说。老总表现得极有涵养,客客气气请他吃了顿饭,结清了工资给他。然后林肇君就从码头分厂里提出了自己的行李,甩进隔墙的五金厂就走马上任了。分厂的人们天天可以看到他,有时还要拉拉话。所以我还能写出林肇君最后的故事,全是工友们后来告诉我的。

不久我们总公司搬迁了,从虎门搬到了沙田,我就好大半年再没见过林肇君了。偶而我也会在心里想到他,在别人聊到他时也谈上两句,只以为凭他的实力,飞黄腾达是肯定的,现在只怕要买房购地在虎门落户了吧!

2001年10月的一个下午,我从外面出差回来,刚回到办公室就看到一堆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好象是有关林肇君的。我走过去,在人堆里发现了一个我认识的码头分厂的洞口老乡,消息就是他带来的。我问林肇君怎么啦,老乡说死了,我一下子就呆了。

老乡说,国庆节五金厂放一个星期的假,林肇君就几乎天天耗在麻将桌上,据五金厂的人说,好象是足足打了三天,在第三天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林肇君把面前的牌往前一推,说“和了”,人却一下子就缩到了桌子底下,口里却溢出血来。牌友们七手八脚把他往虎门医院送,救着救着人就没气了,医生说他肺和胃都有问题,不过具体死因还是劳累过度引起心力衰竭。你想想,林肇君平时抽烟喝酒那么凶,肺和胃能不出问题?又玩命似的赌,不短命才怪呢!他火化那天,他老婆、儿子从宁夏都过来了,据五金厂的人说,他老婆好漂亮,他儿子特可爱,特象林肇君。老乡唾沫横飞说故事的口气让我很不舒服,我搭讪了几句就怏怏地走开了。

当晚,我一个人上了虎门港海堤,在涛声阵阵的海潮声中,闷闷地开了两瓶啤酒……

阅读 8699
分享到:
评论列表
暂无评论,期待您的精彩留言
发表评论

已输入0/200 个字!

关注武冈人网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