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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检讨共舞的人生

都梁月 2007-08-27 11:09 2
黄高远点评:全球华文大赛优秀作品入选了的。又一位武冈籍的文学界前辈,大家多多支持。

回首平生经历,检讨伴着我们成长。每一位上了点年纪的中国人,都会刻骨铭心!可以说,在我们的人生之路上,检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当初晓世事,检讨就来叩响我们人生的大门:读初一,一次交10斤大米;总务主任在我递去的小册子上做了登记。我看也没看,塞进袋里就进了教室。隔天中午,总务处差人叫了我去,问:昨天交米,多给你登记了5斤,为何瞒着不说?我闻言一惊,摸出小册子看,果然,10斤米错记成15斤!交米后,我一直未看小册子,怎说我隐瞒着不报?我轻声分辩。总务主任道:你态度不好,回去检讨!

站在班主任面前分辩,他说:从小的方面讲,你这是贪占社会主义的便宜,从大的方面讲,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了!你一再为自己狡辩,你得狠挖思想根源!

十二三岁的我,哪里懂得“狠挖”?于是,从小组长到班长,纷纷来帮助我“挖”!一连“挖”了十多天,直到站在讲台上念过“以我为戒”的检讨书,方才停下“挖”的脚步。

班长家贫,我家稍富,每次从家里带的“美味佳肴”,总要与他“资源共享”。碰上这等厄运,求他设设法。他竟然一口拒绝,见了我总铁青着脸,以示与我“划清界线”!

我一颗少年儿儿童的心、岂是用“创伤”、“阴影”等词形容得了的。多年以后,午夜梦回:我还站在讲台上,念着众人帮我“挖”出的检讨,泣不成声、声语哽咽……

还是在初一的教室里。邻座是几位女生,检讨也争先恐后与她们“打牙祭”:到了秋冬季,为防皮肤干燥,有几天朔风凛冽的清晨,偷着擦了一丁点蝶霜湿润:被人闻着气味,告到老师处,即找去谈话:只有地主资产阶级,才涂脂抹粉!

不久,她们次第进得教室,一个个垂头丧气,涕泪横流。

女生穿衣,穿有小朵花的,说是“小资产阶级思想”;穿有花大朵点的,说是“大资产阶级思想”。

就连男生,穿得体面一点,就成“南霸天”、“黄世仁”了。就要受到警告:在家里穿吧!穿在公众场合,不适合!什么叫艰苦朴素?嗯?年年月月,我们就在这种汪洋大海里浸泡浸透!

于是,穿得破烂的,衣裤上有补丁的,补丁打补丁的,就正行其时,就会受到青睐:这才叫艰苦奋斗!这才是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作风!同学们呀,好好反省吧,我们身上有多少非无产阶级思想呀!来日方长,好好检讨吧!

金色的学生岁月:好好检讨,天天向上!

这些云里雾里的道理,确实玄乎,规范你小心翼翼地去适应。在那样的年代成长,那都是铁律,必须照章执行,违背不得的。我们虽然年纪小,摆在面前的这一顶顶帽子却够大,谁愿意去戴那样的帽子呢?在“检讨”二字面前,人人懂得自危!

你若分辩,便是“不虚心接受教育”,若要多分辩几句,便是“不想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在我们刚刚跨出的人生之路上,我们就明白了:只有逆来顺受,才能明哲保身;只有反戈一击,才能起死回生。

刚涉足成长的人世,自由和尊严,就已离我们远去!愁,成何状?江海翻波浪!

在乡间大地上的知青岁月,“检讨”还是如影随形,频繁地把我们人生成长的大门重重叩响:

那是乡村寂静萧瑟的春夜,在大队部,咱知青受到集体反省:你们下乡快一年了,还有不少人好逸恶劳,三天两头往城里跑;有点小病痛,就小病大养,躺倒不干!扎根的思想一点不牢!

于是,背井离乡的知青,站在教训者面前战战兢兢,检讨得痛哭失声!

那是夏日锄禾时节,跟着队长去施肥。将人粪、猪粪、牛粪、狗粪、柴火灰混合而成的“复合肥”,用右手手指捏着,塞进一蔸蔸的禾苗下。禾苗吸收肥料,速度就快了,快得如“神六”上天了!毕竟是粪,摸在手里,臭进心里,动作自然慢了,便会闪来队干们不满的目光。

开大锅饭了,田野里一片欢腾;农民在田水里草草洗手,有的甚至不洗,端起分好的钵钵饭菜,狼吞虎咽。咱知青嫌田水洗不干净,先不忙着吃饭,忙着去离田不远的小溪把手洗清洁。大队书记找我们训话了:手臭了,思想香了,成无产阶级的了;手洗干净了,思想臭了,成地主资产阶级的了……

身不由己,鹦鹉学舌:按照领导的意思,咱乖乖地又送出“检讨”!

那是乡村霜凝大地的清晨。一连几天打晚稻,累极了,睡着像猪样的甜蜜。大队贫协主任吹了出工哨,见我未有动静,急来我处把门擂得山响。我掀被跃下床来,他发觉我穿了一身运动服睡觉,马上批评我:穿这么好的衣服在床上磨,好可惜哟!这是浪费!毛主席教导我们,节约闹革命!这不是我们贫下中农的革命本色,这是地主、资产阶级作风。

为此,我的检讨书说:我贪图享受,不愿彻底革命。我出身在地主家庭,爸妈虽然参加了革命工作,但他们还做不到彻底无产阶级革命化;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用香水、蝶霜、睡觉也穿内衣内裤等。从小我就受到他们的反动影响……

那是寒风凛冽的冬日。大队书记的父亲死了,大队民兵营长主持召开追悼会,把“鸣炮”念成“呜炮”,把“全体肃立”念成“全体萧立”。翌日,我碰上他,叫他“呜营长”,他愣了一下,我又喊他“萧营长”。

可想而知,检讨又来与我“孔雀东南飞”了,在这个哀声低回的灵堂里,我念读了自己的忏悔书:这是当面取笑、丑化革命领导干部了,从思想高度分析,这几乎是搞阶级报复,想翻天了!我这是犯了自由主义了,把自己置于贫下中农的对立面了。我取笑民兵营长,就是取笑革命、打击革命了,我真是胆大包天了……

少年天真,写下检讨如雪乱,青春岁月:检讨,拂了一身还满。

我个人与检讨的不解之缘,也是当年全国人民与检讨难分难舍的缩影!检讨宛若候鸟,飞落大江南北,飞落长城内外!

有了一点年纪的中国人,在各自战斗的岗位上,无论你是上级,还是下级,谁没有过与检讨同生死、共存亡的经历呢?

被划分成三六九等的人们啊,在“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的滚滚怒涛前,显得那样的渺小和不堪一击!

有人说,中国是棵“斗争树”,树上遍结“无情果”。男女老少一起斗,斗海无涯人作舟!可谓一语中的,而今,回顾当年形成的这种局面,怎不叫人深长思之,捂面而悲!

俱往矣,那段血泪浇灌的历史。看今朝,国人有了宽松的环境,不再为“反省”而滋生烦恼,不再为“检讨”而心惊肉跳。在信息爆炸的经济大潮里,人们自主沉浮!对于崇拜的偶像,人们自主选择,决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强迫!

昔日的我们,除了崇拜钦定的那几个偶像,你别无选择:我们都活在别人给定的情景、语境和规矩里!

人生如此,如此人生!

多少年来,我们放弃了率性而为,你不放弃行吗?君不见,刘少奇检讨不过关,被活活摧残致死;邓小平吸取教训,写了数次深刻检讨方逃过死劫。党和国家要人,尚为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神州大地的臣民百姓,为此跳楼投江、割喉上吊者,比比皆是,则不足为奇!这真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检讨照汗青!

也只叹:位我上者,无灿烂星空;道德律令,不在我心中!

反思沉重得令我们窒息的悲剧,不禁令人痛心疾首:风行多年的“斗争哲学”,使我们的教育缺少了对生命本质的认知与体悟,缺少了对欣赏生命、保护生命、充实生命和发展生命的引导。

多少年来,我们忽略了:人的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存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有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价值和尊严!

不自由,毋宁死!

缺了价值和尊严,人走绝路,国走绝路!

当初,我们若有了“珍爱生命”的立国之本,哪来欲诉检讨无可诉,此身付与检讨路的血色人生呢?

八千里路云和月。

值得庆幸的是,与检讨共舞的人生,终于成为了历史!

如今啦,动感地带,我的地盘我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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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文姣华

胡老师的文章写得真实感人,用语通俗易懂,自然朴素

916年前

李飞

本来“检讨”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但在胡老师的笔下,化用或引用李煜、文天祥、岳飞、毛泽东等的诗词,融入了我们这一代已经陌生了的“阶级”语言和我们比较熟悉的现代语素,妙趣横生。
胡老师心未老也!晚辈小李向您致敬!

1016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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