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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也要回家

蛤蟆 2016-05-27 20:39 1

阿林在草丛中醒过来的时候,目光掠过旁边的铁轨,心想,这络腮胡毕竟动手了,自己被他从火车上扔下来了。怪也只怪自己不争气,不光睡着了,还睡得就如一头死猪似的。

这草丛一目了然,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上火车时,带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背包里有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五千元钱,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一定是那络腮胡!阿林想。

阿林是九月二十五号上的火车,那时离国庆长假还有好几天,车上人极少,在阿林所在的14号车厢,只有寥寥数人。坐阿林对面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也许是包里带着现金的缘故,阿林总是莫名的感觉到络腮胡瞧向他时,总是不怀好意。夜幕渐渐降临,车上的人几乎都睡着了,阿林想,如果络腮胡打昏他把他从半闭的窗口扔下去,估计也没人会发觉。他想强撑着和睡魔作斗争,无奈这几天连续几个通宵的加班使他身心俱疲,在睡魔强大攻势之下,很快便缴械投降。这是自找的,怪不得别人。因为通宵加班的要求,是他自己提出的。

才刚到九月中旬,离国庆假日尚有十余天,阿林就有了强烈回家的欲望。想家的念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这阵子厂里订单并不算多,国庆节应该能按期放假。可阿林回家的心一旦被勾起,就再也按捺不住,毕竟好多年没回家了。他向王老板提出,能否加班加点将货赶出来,然后提前放假?王老板几个月前还是一家工厂的主管,带着一帮兄弟出来单干,依靠之前的老关系,这些日子来,压力虽然更大了,但钱也赚得更多了。同样是从农村出来的,他非常理解这帮兄弟的思乡之情,像阿林这样因为赶订单好几年没回家的大有人在。王老板答应,在不影响产品品质的情况下,什么时候赶出货,便什么时候放假。这决定一出,迎来一片欢呼。

大家热火朝天的通宵加班,尤其是阿林,劲头是最足的。王老板凌晨一两点送夜宵进来,总不免取笑他几句,还是歇歇吧!要不累死了,想回家也回不了。阿林笑道,死也要回家!

货终于于9月24日装上了车。王老板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从9月25日开始放假,一直到10月8号才返工,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让大家回家跟父母好好聚聚。

阿林家位于湖南一个小县城的郊区,父母都已年过六十,靠种菜卖菜过活。家中还有一个哥哥,哥嫂俩人在县城一小区租了个车库开了个麻将馆。麻将馆投入少,但钱也是父母平时五毛一块攒的。两人又都非常敬业,遇上三缺一时,自然乐得奉陪。手气好时,自然要大吃海喝,手气臭时,只得赔上老本。以至两人生活拮据,常常要回家找父母救济。父母太辛苦了,阿林这次拿回五千元钱,是想偷偷塞给父母,让他们改善下生活。可惜,阿林想,这次竟然给络腮胡给算计了。沿着铁轨往前大步走时,阿林想,从急驰的火车上摔下来,没有受伤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不一会,来到一个小站,从站牌看来,原来已到了市里,从市里坐车回小城,还要三个多小时。这时有一辆列车到站了,阿林随着下车的人流出了站口。小站外,停着去市内各县的中巴车。阿林轻易地便找着了去小城的车,赶紧上了车。他有个叫毛胖子的熟人在小城客运站公厕入口收费。这让身无分文的他有了一些底气,下车给钱,他想,如果售票员向他收费时,他一定将毛胖子的名字提出来。毛胖子是车站名人,相信售票员会认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机会将毛胖子的名字提出来。因为自始至终,那丰满得过分的女售票员连正眼都没瞧过他,甭说向他收费了。显然他的运气极好,这女售票员卖票时,居然把他漏了过去。阿林并不是一个占小便宜的人,但身无分文的他底气毕竟不足,万一……他想,万一这售票员不卖毛胖子的面子,赶他下车,他就回不了小城了。在他看来,这事发生的概率虽小,但毕竟还是有可能的。于是,他决定到了小城再说。

中巴出了市区,向小城方向开去。一路上,不时有乘客上车下车。有空位置的时候,他走过去坐下。有乘客上车时,他主动站起来让位,也没人向他道谢。

司机坐位旁边,放在一叠报纸。坐在阿林前面两个位置一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摇晃着走过去翻了翻,叫道,天,怎么还是一个月前的报纸?司机笑道,没有一个月,这是二十几天前的,我跟车老板说几次了,还不见换新的,老板说,反正现在也没几个人喜欢看报纸了,你看这车上,大多数人都在玩手机。中年人叹了口气,随意拿了几张报纸走回坐位。阿林的目光顺着中年人手中报纸远远看去,只见其中一个版面的标题用大字写着:9.25列车脱轨已确认死亡四十七人。

9月25号?二十多天前的报纸?阿林笑了笑,怎么可能?自己是9月25号坐的车,被胖子扔下车即使撞昏过去也不过睡了一两天,今天不是9月26日就是9月27日,怎么可能9月25日是二十多天前?只有一个可能,这报纸不是今年的报纸,而是去年的,甚至可能是前年的。他往上看版头的日期,报纸上的字迹因离得远而细小不可辨,正想走近去细看,中年人却似乎对这张报纸不感兴趣,将另一份报纸翻了过来,压在这张报纸之上。对于内向的阿林来说,自然不会找中年人要过那份报纸来看,唯有等待中年人将报纸放回去之后再拿过来看个仔细。文字之类东西除了消遣时间,另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功能——催眠。没过多久,中年人抓着报纸睡了过去。阿林也失去了拿报纸查看究竟的冲动。

车三个小时便到了小城客运站门口,阿林最后一个下的车。下车时,他对女售票员道,他去找毛胖子要钱付车费,让她等几钟。女售票员正和司机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也不知听到没有。

阿林刚下车,车便开走了。

车站的公厕入口完全敞开着,没有人收费,阿林探头进公厕,几个男人正在那里一抖一抖的,没一个是毛胖子。阿林毫无尿意,出门找了几圈,发现这以前极为敬业的死胖子居然不见了,只得回家。城里公交车的售票员,出名的难缠,他不敢惹,只得走路回家。幸好家在郊区,也没有多远。

阿林进村的时候,太阳还未下山,一辆崭新的摩托从村里冲了出来,阿林闪到一边,看那骑摩托的,却是村里的阿平,摩托后座坐着位浓妆艳抹的姑娘。阿平一边开车,一边侧着脸跟那姑娘说话,眼里带着色迷迷的笑意,他的目光似乎掠过阿林,却似乎全不在意。阿林跺跺脚,这死阿平,平时还说是我死党,一见了姑娘,便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家中那九十年代修的红砖屋已映入眼帘,从房子后面看过去,这修了才二十几年的房子已破旧得就如一幢古宅,与城郊遍地的别墅比起来,这房子确实有些另类。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终于回来了,阿林想。可离家近在咫尺时,阿林却有了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越走近家里,这种感觉越强。拐了一个弯,便来到房子的正面。堂屋门开着,两边触目惊心地贴着一副用白纸写就的对联。堂屋中空荡荡的,原来家中之前已办过丧事,不知是谁过世了?来不及辨认内容,阿林连声大叫:爹!爹!娘!娘!没有人回应他。他跌跌撞撞冲向堂屋右边的房子,父母就住在那里。房门也是打开的,他冲了进去,却发现不光爹、妈都在房里,连哥哥阿军和嫂嫂阿贞都在。大家对他的冲入竟然视而不见,爹铁青着脸,在闷声抽着那三块钱一包的芙蓉烟。哥嫂满脸喜色,“爹啊、娘啊”叫得极为亲热。只有母亲忽然抬起头来,脸上布满泪痕,四处张望。阿林疑心自己身在梦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果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极力的呼喊,跺脚,想跳出这梦境,可显然无能为力。

当阿林最终平静下来的时候,大家说话的声音也进入耳中。

阿军说,我把那麻将馆店面买下来,有两个好处,一是不用每年交租金了,二是店铺是不断升值的,将来绝对可以赚大钱。阿林想,哥终于出息了,能买得起店铺了。

却听爹说,那店铺买下来要几十万呢,哪有那么多钱?

哥说,爹你别骗我了,除了铁路局那赔偿款,厂里王老板还给了两万块钱。那王老板是好人哪,火车出了故障,本来不关他事的,他居然还舍得拿这一笔钱出来。

爹闷声说道,那也没有多少。

是的,阿军说,王老板那两万块钱确实不算太多,不过阿林生前存了一笔钱,听他工友们说,这是阿林准备用将来结婚成家用的,那张存折是工友们在阿林遗物中找到的,当时王老板不是交给你了吗?这些钱阿林偷偷攒了好多年了,应该也有不少了吧?

爹吼道,什么偷偷攒钱,这些年阿林逢年过节总要寄些钱回来,你自己倒说说看,你长这么大,现在成家这么多年了,有没有给过我一分钱?

阿军不出声了。

爹继续吼,阿林懂事,我本来就没指望过你,阿林现在走了,这是他拿命换来的钱啊,原本我想等我和你妈老了,动不得了,这钱也能留下来有个保障。我还不知道你夫妻俩的歪歪心哪,你们把这钱全拿走了,到时我指望谁去?

阿贞也许是见阿军不出声了,便接过话头,说,阿军这阵子也想通了,他原先以为阿林能干,能照顾好爹娘,所以总是混一天算一天。现在阿林不在了,阿军觉得应该要把照顾爹娘的任务承担起来,所以,他现在千方百计想的就是怎么赚钱。现在是个好机会,麻将馆店铺老板因为等钱急用,本来值七八十万的商铺,五十几万就卖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啊。

娘似乎被说动了,嘶哑着说道,要五十几万?你们这些年来,就没攒下一分钱?

阿军看着就兴奋起来,说,要五十二万呢。本来我们存下一些钱,不过买下麻将馆后,我们打算重新搞下装修,还要多添置几张自动麻将桌,这些都要用钱。

娘哭着对爹说,全给他们吧,如果不给他们,他们天天来烦,我们也没安生日子过。我们现在还能下地干活,等我们动不了的时候,他们管不管我们,也任凭他们的良心。

阿贞一迭声地道,管,怎么不管,难道我们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爹沉默了半响,不情愿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来,从里面掏出一本存折,一个银行卡,阿军急忙伸手过来接,爹却死抓着不放。阿军拇指和食指使劲夹住存折和银行卡,暗地使劲。可那两样东西在爹的手里似乎生了根。爹自然没练鹰爪之类的功夫,但长期的劳作铸就了他的铜皮铁骨。阿军虽然年轻,但自幼娇生惯养,竟然奈何不了年老的爹。娘说,你就给了他吧!爹轻轻叹了口气,松了手。阿军猛然向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阿贞赶忙扶住了他。

爹说,存折里有铁路局赔的三十五万,卡里有阿林存的十二万,王老板那两万,这些天也用得差不多了。你若真想买那铺,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阿军将存折和卡贴身藏好,才喜笑颜开的道,好,好,我去找朋友试试。又轻声说,这些天,也用不了两万吧。

阿林知道自己已不是在做梦,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他并没给络腮胡扔下火车,其实是列车脱了轨。自己是给摔出了车外。他转向走进堂屋,看着堂屋正中的香案上,摆着一个骨灰盒,盒上贴着的正是自己的名字。

阿林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上。

爹,妈,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他忍不住大声哭喊起来。

娘从房里冲了出来,冲进堂屋,抱住了骨灰盒,哭着叫着,阿林,是你么?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知道你回来了,娘好想你,娘好痛心啊。

爹和阿军阿贞来到堂屋时,隔壁刘大妈也过来了。阿军阿贞伸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眼中已是泪花一片。刘大妈上前扶住了娘,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吧。

娘哭了很久,终于哭累不哭了。冷静过来她就明白,阿林是再也不会叫她妈了,刚才不过是幻觉。刘大妈回家去了,阿林见到阿军按按胸口(阿林知道那里揣着四十六万),说要回城了,夫妇两人低头走了出去。

阿军走了,阿林见爹也按了按内衣的口袋(阿林知道,那是他生前存钱的另一张银行卡,阿军肯定不知道工友交给爸两张银行卡),叹了口气,扶着娘进了房。

阿林想,自己终于是回来了,可终究有一天还是会走的,被某种力量带走。令他稍为欣慰的是,钱并没有被阿军全部拿走,农村人花费不大,卡里的钱足够爹妈安度晚年了。

他决定在剩余的日子里,尽量陪伴爹妈。

默默地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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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金

好一个死也要回家。文章不错,值得一看

687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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