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桠扎话

都梁记忆 2015-08-21 15:00 6

桠扎话





(读音同:阿)扎话

 都梁记忆


       以发源于新宁县的那支水为标准,武冈南乡安心观上去五里,叫长铺里。长铺里分为街上,周家邓家王家。我的外婆家就是长铺里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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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铺里,通常指长铺里街上。周家王家邓家,离长铺街上还有一里路。三个村落像众星捧月拱护着长铺街上!

       从小到现在去舅舅家,没有觉出周家与街上有什么区别。读初中时,听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萧孝和老师说了一句安心观的俗语,“长铺里的钉心话,周家人的桠扎话。”一直萦绕脑际。     就觉得周家与五百米远的长铺街上,像两个性格迥异的故人,深深地嵌入到了深远记忆中。

       萧老师是武冈城郊南门外资南村人,他当我们初中班主任之前在安心观教过高中的。所以比我大十三四岁的萧老师知道好多安心观俗语与掌故。从那个时候起,钉心话和桠扎话的概念,就一直影响着我对长铺周家与长铺街上的认识!

       钉心话,也称伤心话,就是不顾情面的话。什么人对什么人敢不讲情面?什么人对什么人必须讲情面?这些问题很多时候跟势力有关系!而势力,分财势和人势。

      桠扎话这个概念,许多年来,也只是听说。到底能不能用这三个字来表达?不确定。

     四十年来, 萧老师说的周家人桠扎话故事,历历在目:

       武冈、新宁、城步,三县交界之地叫照面山。照面山峰顶可是比云山宝顶还要高。从长铺周家村子后面爬照面山,翻越照面山可以从武冈的安心观到达城步或者新宁地界。照面山有一座山峰,可以“一脚能踏三县!”如果登云山需要两个小时,那么登照面山可能要三个小时? 

         一天,有个外地人孤孤单单走照面山,累且无聊中,见前面一挑夫负重踽踽独行。立时兴起,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搭讪道:

      “老兄哪里人?”

      “长铺周家。”挑夫气喘嘘嘘地答。

     “久闻周家人桠扎话出名,港一句来听?”

     “好啊!替我挑着,港给你听!”挑夫表面不愠不恼。

       外地人无言以对,尴尬之极。

       这就是流传至今的“周家桠扎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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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桠扎话比较起钉心话来,同样是心里有气,但气却以不同方式泄出来:钉心话刚性,桠扎话绵软!桠扎话就像一根长在树桠里的刺,扎上你,让你辦不开取不下,得慢慢来。被树桠里的刺扎上,往往是自找的,有苦说不出。

       听说外公兄弟很多。外公生下两个舅舅,大舅舅在改朝换代战争时被抓壮丁。当时是要抓一位堂舅舅的,因为是“三抽一”规矩。但堂舅舅的父亲使了钱,才抓了大舅舅去的。堂舅舅的父亲与客公是亲六兄弟之一,之后大舅舅再也没有回来,所以在父亲手里堂客公堂舅舅就不来往的。外婆也从此神经失常,痛失儿子的外婆每天长歌当哭一般唱着同一句话,“哪曾鸡叫哪曾光?钥匙不到锁不开!”外婆是在等不到大舅这把钥匙含恨离世的。外婆离世之时,根本没有顾及身后还有冇长大成人的我娘!

       细舅舅比我娘大。外婆死后外公家遭过一场大火,烧光了所有家当。“贼过挑一担火过得一看!这是安心观的老话,是娘说给我听的。

       三县交界的照面山脚下是长铺周家,所以娘说的许多强盗打抢的故事,让我总觉得周家总是云雾笼罩下的样子。村子里的人好像很少见阳光,像树荫下生长的草木?这种感觉怎么来的?是娘说故事的影响?还是看到舅舅他们的身材面貌?说不清!


       记忆里,跟父亲没有去过几次舅舅家,舅舅的温软懦弱让父亲半点看不起。舅舅一共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舅舅只有活到四十岁。因为父亲比娘大九岁,所以舅舅比父亲小。年龄小胆子小的舅舅有年快过年的时候,去武冈城里办年货,早晨从家里去的时候要经过我家。刚好那天我家杀年猪,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娘见舅舅体弱多病孩子又多,心想要舅舅下午从城里转来时进屋。但因为父亲早晨说了舅舅几句“恨铁不成钢”的话,娘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舅舅进屋来!舅舅直接从武冈城里回家去了。那个时候乡下人进城,如果说我们进城是三十里路,那么舅舅进城应该有四十五里?来回就是九十里。舅舅体质之瘦弱在我的眼里,算骨骼之清奇!以至于后来读《菜根谭》里那句“志以淡泊明节从肥甘丧”的经典古训时,就想到我舅舅。

      舅舅的瘦与所有堂舅舅们的瘦,皮肤的白净,我苦苦思索了到了现在五十岁,应该是有统一缘由的?

       娘说过:不管春夏秋冬寒山雪沟,到长铺周家去,看到抄纸佬头缠长汗巾,光着脚,一脚一哼踩料的情景,十有八九会感叹,“这人霸蛮,这么重病包着头还打赤脚干活?”其实,这是长铺周家人正常的生息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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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古以来,靠山吃山的长铺周家人,什么时候以照面山的楠竹为原料手工造纸,没有考究, 一直以来只有 从娘说的故事里约略知道:

       每到谷雨前后,周家的男人们头缠包头,手握锋利的矛利刀,不避晴雨,上山把开叶不久的新竹砍倒,撂段,一分为四破成片,堆码在凼里。然后一层竹料洒一层石灰,堰上水。假以时日,碱性的石灰水就将竹片腐蚀成丝状叫”麻丝“的造纸原料。再从凼里捞出来,晒干。农闲时光一担一担挑回家,再用水浸泡胀发。外公家舅舅们”哼几哼几“,就在堑有条纹的石板上跺脚,将重新泡软的麻丝跺成纸浆。

       在长铺周家,麻丝就是这样被肉体凡胎的舅舅们用脚板捣成纸浆的。

       寒风凛冽的天气里,纸浆好了的时候水也热了,人也热了。然后把纸浆捞进纸槽,加水稀释;再把粗纤维弄出来,最后一簾一簾捞起纸浆成片;上榨,下榨;批纸,晾晒;最后收纸打包。抄纸的每一道工艺在舅舅们的手里都那么细心精致!为保证纸张烘晒时好批,捞浆成纸的工艺中,专门用一种树叶熬成叫滑汁的东西孱到里面。否则成跺的湿纸不好批,或者批不开?

       手工抄纸,与后来的机械造纸概念不同的地方很多。机械造纸叫造,外公家造纸叫抄。抄与造又不同,抄是双手都要配合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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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时候,武冈城里做鞭炮,也是用舅舅他们造的纸做原料。鞭炮制作工艺之繁杂听说是有一百零八道?其中大部分包括从竹子到纸张的过程。

      如果说我们的祖宗通常以耕织传家,那么说外公他们则是耕抄传家了!一年四季,土地的耕作是体力活,砍料抄纸更是体力活。一年三百六十天,他们没有几天不出汗,频繁出汗的男人,跟女人一样,女人一个月一次新陈代谢,而这种男人每天都在新陈代谢。所以舅舅们皮肤白皙,骨骼清奇;舅舅们没有脾气的性格如女人一样,也许跟每天不留余地的劳作有关系?

      千百年来,所谓街上者,皆人杰地灵之所!常常以聪明狡诈的生意人集聚的地方叫街上。 他们左店右铺博弈,不用力气只用脑,常常眼明手快脸黑肚肥。也许这就是街上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根源?

       我二姑爷就在长铺街上,二姑爷是祖传生意人,他家开过槽房卖过肉。他卖肉的脾气听父亲说过: 

       一般人到二姑爷的肉案前买肉,不要提要求。只要一张口,二姑爷就眼睛瞪得铜铃大,恶狠狠一句,”你是吃肉的王!“所以二姑爷的杀猪生意,在长铺里是出了名的狠。

       二姑爷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我记忆犹新。二姑爷和二姑妈只生个一个表姐,没有儿子。后来抱养一个儿子,儿子生了一孙子两孙女后,在公社煤矿井下放炮炸死,二姑爷的下半生是女婿照顾的。女婿当过兵,在县二轻局工作,女婿比女儿大很多一样?

       二姑爷抱养的儿子我叫表哥。表哥勤劳扎实,表嫂性格笨拙。表哥不在的时候,二姑爷还是不太把表嫂当人看。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生产队干了鱼塘,爹要我放学后去二姑妈家送一个半腊的草鱼。那鱼也就是两斤多的样子。走了十多里路到二姑妈家,天快黑了,我被留宿。晚饭的时候,那个时候一般人没有晚饭吃。晚饭的菜就弄了我送去的鱼的鱼头,风腊的鱼头看不到半点肉。微弱的煤油灯下二姑爷在喝酒。我尽管没有十岁,但我是客人,在姑妈的眼中,父亲是最有能力的娘家兄弟。我坐在冬天的灶台靠墙的角落,是最尊贵的位置。表嫂站着吃饭,时不时从人缝里伸筷子进来夹一筷菜。当表嫂一转身把没有半点肉的鱼骨头扔到地上的时候,被二姑爷看到了,半点不留情面地叫,”咸水呢冇津卦就丟,大富大贵了?“当时的二姑爷已经很老了,我清楚地记得他乌黑的手爪抓着没有半点肉的鱼骨细心地吸吮。

       不久前跟大姐说起这些过节时,大姐说,”要是表嫂在哪碗肉菜里多夹一回,他就要鼓起眼睛哼一声,“在咯碗里倒起卦了!”意思是:筷子在这碗里迷路了!

       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哼不乱哼的。哼久成咒,咒久成蛊的!大概哼与恨谐音吧?

       唉!天生是冇得崽的命。

      千百年来,到底生崽生女跟杀猪有没有关系?现在长铺街上也有一个杀猪的,也是二姑爷一样的遭遇。通常的解释是杀猪人作了孽,其实应该解释为杀猪经常吃肉的后果。经常吃肉的人与经常粗茶淡饭的人相比,体液酸碱度不同的,生育条件也自然不同。

      相对来说,不干体力活的长铺街上人集聚的身体能量大,火气也猛。所以看不惯别人就说“胀眼睛”。胀眼睛了就会骂钉心话,不骂了钉心话,心理生理不平衡的。

       经常干体力活的长铺周家人,没有火气跟人计较,有想法也醇和得多。桠扎话,是没有火气的周家人遇上敢说钉心话的街上人,偃旗息鼓甘拜下风的心情。像照面山的云雾:云随风走,雾怕阳光。

       年复一年,累死累活的周家人卖了纸,赚到的钱一般在长铺街上消费掉!滋养着街上人的脸黑心毒!


       舅舅早已不在,舅舅家后面的山道,也是难得一见的槽路。

       多少年来,是上山下山的周家人放牛拖柴,脚印蹄踩,践踏出来的。砍柴人往往是把柴担扛肩上,尾部在地上,拖着下山。拖柴下山的周家人,比挑柴下山,轻松多了。周家人在靠山吃山的岁月里,照面山给了他们艰辛的同时,也给了他们滋养。年深日久,山道的泥翻出来了,石头也出来了。水洗柴挂,翻出来的泥石顺坡顺水而去。周而复始,舅舅家后面的槽路就形成了。

     照面山,是一位宽厚仁慈母亲。滋养过勤劳富庶,也颐养着罪恶贫穷。匪患猖獗是照面山善良背 后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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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来,土匪只要抢了长铺周家,眨眼工夫,就会悠游于照面山茫茫密林之中,让官府也望山兴叹。在这里,土匪是什么?也是一方水土的特产!

      上个世纪改朝换代的前夜,那个时候长铺里还属新宁县管。长铺王家有一人在县团防局当差,回家来在街上喝酒,说了句“终究成不了气候”的话,被隔墙有耳听去。不久,那人再回家,被土匪盯上,趁夜绑了,押往訇訇岩。从长铺街上过,惊怖异常地喊,“地方人救命!地方人救命!地方人做主!做主啊。”半里路长,没有一丈宽的长铺街,没有一扇铺门打开,没有一个人吭声。从街头喊到街尾,最后有一人开门来想求情,被土匪当即拉上,“汗!【发语词】港公道?你也算一个!”深更半夜两人被推下三十丈深的訇訇岩底。訇訇岩?扔颗石子下去,好久还听到“訇訇”声经久不息的。

       长铺里的钉心话和周家人的桠扎话,就如此在照面山的温润和险恶中生成。

       照面山的山溪水滋养了山下肥沃的土地。在武冈南乡安心观,照面山的水从九岭十八沟流下来,性子之急,也比作长铺里话的陡寸和桠扎:“你怕是吃了照面山水?”

       “酒是癫狂之药!”桠扎话如果像酒,也算是醇和的酒。而钉心话,则要浓烈得多!

 

                                                                          2015年8月20日于武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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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记忆:本名黄家冰,字水平,男,现年53岁,武冈南乡安心观【文坪镇】人。武冈一中高中肄业。命相学断为火命,所以名字里有冰和水。

人生感言——感谢这火命,燃烧了多余能量,才没有能力干更大的好事或者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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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都梁记忆

谢谢各位的理解!基于理解,曾经雨中登上过云山顶峰!云山的冷雨刚好中和掉登山的燥热。外公家舅舅们谷雨前进山砍竹是不避雨天的,并且希望是雨天?

548年前

白云浪子

写的挺有意思的。虽然有些不太明白一些字眼的意思。这也完全写出了当年普通百姓的生活和亲戚人际关系!~

478年前

水云生

有味道,其实跟我们天鹅一带的土话也差不多,放宽了说,西南五县大部分地区的方言意思雷同,发音不一样而已。老师的文章很有底蕴,可见也费了不少心思。向您学习。

588年前

作者回复:

从小就知道天鹅是武冈干旱的地方。水云生,水生云,云水生。是干旱磨出来的名字!!!

2015/9/19 15:36:26

登龙

写得好,对底层社会的生活描绘得细致入微。

488年前

开拓无限

不同的生存方式,形成了不同的思维,不同的思维用不同的语言表达出来,都梁记忆先生文章更多的是表现一种对故乡文化的深层次的思考和怀恋,

668年前

作者回复:

谢谢慧眼,但我不是珠!

2015/8/21 18:07:21

爱上红酒

写得好,好多话我不会港了,大致意思我明白。

758年前

作者回复:

谢谢红酒。你们头堂也懂安心观方言?

2015/8/21 16:0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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