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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冈密码之五 最后的接生婆

曹潺观察 2020-05-19 17:08

武冈密码之五  最后的接生婆


       寒潮小巷,月抚石桥,从石牌坊水泻的月华,到潘家院子静谧的雨夜,直至大成殿檐角的风铃晚唱,酷冬将尽,元宵稍纵,穿城河呜咽而流,古城怀揣那份灰白的心思,企盼着一种努力呱呱坠地。

       几乎整个城市都在等待母亲的分娩!

       母亲的腹部已隆起如南山,驮着我,已近十月,坐下起身都颤颤巍巍,一手扶腰,一手扶桌,才能支立。我可以想象,从一个半夏,到一个寒秋,再到一个早春,十月怀胎之艰辛,化龙桥骧龙桥是可以见证的。其时,我仍然躲懒般在母亲温暖的胎衣里不愿离开。母亲起初还在文庙老杏落叶中穿梭,在穿城河秋色的残阳里寻觅散落河滩的白果,尽管蹲下与站立已颇费周折了。母亲仍然驮着我穿过残墙与雨巷,只是肚腹高隆让人不忍。

       许多年前,有一个叫陈小手的,被军阀孙传芳手下的一个团长叫了去。团长的姨太太正在偏房杀猪般嚎叫,难产。接生婆们呆若木鸡,几个士兵用枪顶着她们的头。

       团长无计可施,迟疑半天,才对副官说,去把陈小手叫来吧。

       陈小手果然被联军押了过来,人很单瘦,穿短褂,手奇小,荑脂般柔软。陈小手被引到产床前。姨太太额头发潮,汗湿云鬓,魂魄跑了一半。团长目送小手进去,半袋烟功夫出来。陈小手若无其事说:恭喜团长,是个少爷!团长引小手来到备好酒席前,排出大洋二十块,小手说礼太重,客气推辞,团长很坚决,救了贱内两条命哩。陈小手说,多谢团长,收了大洋,上了白马,马还没奋蹄,团长的盒子炮响了,陈小手栽下马来,团长骂咧:妈的,老子的女人也敢碰!非常的愤愤不平。      

       这篇小说是汪曾祺所写,得过全国奖,小说名《陈小手》,讲的就是一个叫陈小手的男接生婆。可想,接生婆是迎接生命的第一道晨曦,但属下里巴人,命随便就给了人。

       这是小城的初春,在田野河川,在小巷老院,在青石板的印痕里,资水流经之处,青葱的树林之间,生存着许多接生婆。从古至今,这个城市的香火生生不息,与他们的存在密不可分。

       天地西江远,无家问死生。小城香火,仍然摇曳,他们,却灯花窗剪,把呱呱坠地的生灵,带进了这座古老的城池,也使大街小巷,浮满醉人的童谣。他们都是迎接小城新生最早的一帮人。尽管他们不起眼,尽管他们的命贱如陈小手,但仍有许多生命铭记他们。

       

       木货街是鳌山坪这棵树分出的一个大枝杈,往南延伸,直达西直门。在街的东边,有个小城人消遣时光的所在,光明电影院。木货街是木工坊集中所在,既住了许多木匠,又分布着木匠的作坊,才称木货街。

       木货街住了个接生婆陈老莲,陈老莲远近闻名,住在木货街一个残院的偏房里,解放前,做了乡绅潘老爷的小,解放后,政府让她单独过,一夫多妻当然不行,陈老莲成了孤雁,独自栖息在木货街。陈老莲闻名是由于她娴熟的接生技巧,与做小无关。

       陈老莲接生,无师自通。

       小城有个颇为尖刻咒诅的称谓:产难鬼。也就指生产时一命归西的女人,咒人为产难鬼,是要发泄何等的仇恨!

       在我的长篇小说《女墙》的序言里,我写了女人一辈子的两场“豪赌。”赌,是蕴藏着极大风险的,不慎,便会一败涂地。一场是“嫁人”,一场是“分娩”。女怕嫁错郎,嫁错了,一辈子毁了半辈子,但许多女人嫁人,是颇为盲目的,所以在人世故事里的许多章节,便有“红颜薄命”或“猪拱白菜”的桥段。女人“分娩”,类似于过“生死关鬼门关”,有些女人过不去,便成了“产难鬼。”      

      陈老莲手下无“产难鬼”。小城人分娩请她,似乎上了保险,无故多几分安全来。

       桃花夭夭,春水洋溢,在万物葳蕤的季节里,母腹中的我这次真的按捺不住,春色乾坤,满眼芬芳,我开始挣脱胎衣的束缚,喷薄而出。外婆一干人顿时手忙脚乱开了。

      羊水破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快请陈老莲!

       初识陈老莲,便是这个我按捺不住的黎明时分。其时,在一抹晨曦间,在薄雾恭送之下,陈老莲走进了潘家院子鹅卵石的小巷。

       陈老莲应属“小家碧玉”型女子,真的被潘家大老爷“拱了”。当陈老莲听到母亲的呻吟,神定气闲,胸有成竹,对焦急的外婆讲,去烧水吧。她接过外婆手中一摞大纸(很粗糙的纸,绛黄色,纸面仍可见竹纤维,主要用于吸水),塞于母亲胯下。一切水到渠成,有陈老莲在,产屋里气氛都安详了些。

       母亲,陈老莲,外婆,胎中的我,生旦净末丑齐了,接生大戏开锣。这场大戏,注定烙上百花盛开的印痕。我急不可耐,鼻孔里全是血腥气,那是母亲温暖的床第,而我,只能冲出母亲的生门,才可以牵住母亲的手,在草原,在大漠,在丘陵里徜徉。

        隐约觉得,母亲快筋疲力尽了。陈老莲淡然说,还好,胎位正,只是小家伙大了些,再使点劲,他要出来了。母亲使劲,骨头嘎嘣响,这是最后的元气。我感到了陈老莲温婉的手,还有清晨那股春天的香薰之气,中和了母亲腰部最后几绺精气。陈老莲的手指伸进生门,扶我的头,扶稳了,猛一使劲,挟裹着一喷血水,我被硬生生拖了出来,嗓门大开,我嚎出了生命的怒吼!

       陈老莲拿出略锈的剪刀,剪断脐带,抱我至冒着蒸腾热雾的澡盆前,迅速擦去血腥,娴熟裹包了我。哭什么哭,好着哩。我听出了陈老莲的嗔怪,她把我随手递给了外婆,说,这么大个家伙,七斤差不了的。顺产应是理所应当,我看见母亲疲惫的微笑。

       前不久,我去了鳌山坪,寻觅潘家院子,去看看曾埋胎衣之地,那是我生命之初的“一居室”,房龄十月。院子没留一点痕迹,院子后埋我“胎衣”之处,更加找不到了。我记得外婆与我讲:胎衣埋在院后,穿城河畔的豆荚地里。穿城河再无浅滩,有的只是直立的河堤,而今,怕是东南西,找不着北了。      

       小城,接生婆不再有,女人分娩,直奔医院。陈老莲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香消玉殒,被葬予放生街东向的乱葬组。想来,也过去40多年了。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寻觅的点滴踪迹,在坟茔锁山的乱葬组,也影讯全无。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这天,变起来还真快,在内心,给曾经的陈老莲,留个牌位吧。

       许多个曾经的存在,说没便没了。

       只有资水是个意外,不舍昼夜,往东而流。


(回望武冈过去的历史,就像念叼芝麻开门的魔咒,似乎打开了座座宝库,原来我的故乡,摇曳了这么多传奇。请关注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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